视频通讯切断，巨大的屏幕墙瞬间恢复了一片深沉的漆黑。那几个主宰着世界命运的面孔，连同他们那彬彬有礼的宣判，就此隐没不见。
地下机库内，再次恢复了那种绝对秩序与沉默构成的静默，让人窒息。只有穹顶上高悬着的应急灯，仍在散发着冰冷的、如同血液般不祥的红光。
然后，所有的屏幕，在同一时刻，再次亮起。
上面没有了世界地图，也没有了那些代表着毁灭的红色图标。只有一个巨大、简洁的倒计时，由猩红色数字构成。
12:00:00。
秒针无情地跳动，每一次都像一柄重锤，敲击在陈光和苏琳溪的心上。
这是留给他们的，最后的十二个小时。是用来“考虑”投降条款的时间，也是留给他们品尝这最后绝望的、行刑前的倒计时。
那支由成百上千个克隆机器人组成的军团，依旧如同最忠诚的观众，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千万道紫色的电子眼构成了一张无形天罗地网，将他们死死地困在中央。
“请吧，孩子们。”王座之上的蓝棠音，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仁慈”的笑声，“我为你们准备了一个安静的房间，供你们……商议。”
随着她的话音，他们身后的一排克隆机器人向两侧分开，露出了一扇纯白色的金属门，它隐藏在其中。
那不是邀请，是命令。
陈光和苏琳溪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无力。他们就像两只被彻底拔掉了牙齿和爪子的老虎，被毫不留情地赶进了最后的囚笼。
房间不大，和之前那条走廊一样，是纯白色的。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白色的桌子和两把白色的椅子，活像一间冰冷的隔离室。墙壁上，同样挂着一个显示着血红色倒计时的屏幕。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关闭，将他们与那个充满了亡灵军团的恐怖机库彻底隔绝。
“商议？”陈光发出一声嘲笑，声音里充满了自嘲，“她想让我们商议什么？商议用哪种姿势投降吗？”
他一脚踹在坚固的金属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墙壁纹丝不动。
“冷静点！”苏琳溪低喝道，“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们还有时间！”
“时间？我们有的是时间去等死！”陈光烦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每一寸皮肤都在渴望着一场酣畅淋漓的、能够流血的战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困在这个白色的、如同棺材般的盒子里，等待着尊严被一点点凌迟。
“只要倒计时没有结束，我们就没有输！”苏琳溪走到他面前，强迫他停下脚步，直视着自己的眼睛，“放弃，才是真正的死亡。”
陈光看着她那双因为愤怒和绝望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心中的狂躁，终于被一丝理智压了下去。他知道她说得对。
“好，”他深吸一口气，“我们没时间浪费了。”
两人立刻开始了与时间赛跑的疯狂尝试。
“舰灵，能听到吗？”陈光启动了隐藏在牙齿里的最后通讯器。
“信号微弱，先生。这里的屏蔽力场太强了，我只能维持最低限度的单向通讯。”舰灵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杂音。
“立刻尝试远程破解那两个核武发射系统！找到它们的控制协议漏洞！”
“先生，这是不可能的。”舰灵的回答迅速而绝望，“根据我截获的少量数据流分析，那两个系统……夏延山和‘死亡之手’，都处于一个完全独立的、由生化机器人物理值守的内部网络中。它们与外界没有任何数据连接，唯一的指令来源，是通过一个经过量子加密的单向信道，直接来自于蓝棠音本人。除非我们能物理接触到那个信道，否则……”
陈光的心沉了下去。这是一条死路。蓝棠音的准备，比他想象的还要周全。
“琳溪，你呢？”他转向苏琳溪。
苏琳溪早已闭上了眼睛，她的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阴瞳之力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向外探索，试图穿透空间的阻隔，去感知和影响那些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合作伙伴”。
许久，她缓缓地睁开眼，疲惫地摇了摇头。“不行。他们的意识……被一层东西保护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技术。那不是他们自己的意志力，像是一道冰冷的、由数据构成的金属屏障，将他们的思维和外界彻底隔绝了。”
她所感知到的，正是蓝棠音为她的“合作伙伴”们提供的、能抵御精神探测与影响的、最高级的精神屏蔽技术。
第二条路，也堵死了。
“舰灵，继续模拟！”陈光没有放弃，“计算所有可能的逃生路径！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要找出来！”
“正在进行模拟，先生。”舰灵的回答，如同敲响了最后的丧钟，“模拟一：飞船以最大常规动力，进行低空轨道突防。结果……在脱离大气层前，被至少十六枚战术核弹头拦截。船毁人亡。”
“模拟二：飞船启动隐形系统，进行超音速贴地飞行。结果……在飞越俄罗斯领空时，被‘死亡之手’系统判定为‘无法识别的超常规威胁’，触发区域性核打击。船毁人亡。”
“模拟三……”
“模拟一千七百八十二……”
“……船毁人亡。”
“……船毁人亡。”
“……船毁人亡。”
屏幕上那血红的宣判声仿佛是地狱的丧钟，而舰灵那带着杂音、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终于宣告了他们真正的死因。
“船长，您必须面对一个残酷的真相。”
“我们的‘游侠号’，这艘曾带我们横渡星海的古老战舰，它已经失去了它的灵魂——反物质核心的燃料已彻底耗尽。”
“我们现在所有的驱动力，都源于常规的聚变核动力。这就像一头被拔掉了獠牙的史前巨兽，虽然躯壳还在，但力量的本质已经被打回了凡间。”
“您所渴望的‘全球化大规模纳米突袭’，那需要在毫秒级的时间内，将数以亿计的微型军团投射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与蓝棠音的量子场进行超维度的对抗。”
“然而，常规核动力所能提供的能量脉冲，慢得如同蜗牛爬行。这是凡人的能量，根本无法穿透蓝棠音对地球布下的信息和物理双重天罗地网。”
“每一次常规突防的尝试，都只会给我们争取来一秒钟，然后被迎面而来的核武器撕碎。”
“所以，船长，这不是战术的失败，这是燃料的末日。”
“在没有反物质的当下，我们就像被捆在了轨道炮发射架上的靶子，您计算出解决办法的可能性是零，这就是我们唯一的终局。”
每一次模拟的结果，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们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时间，在一次次的失败中，无情地流逝。墙壁上那个血红色的倒计时，已经从十二小时，变成了八小时，六小时，四小时……
希望，也在每一次“船毁人亡”的宣判中，一点一点地被磨灭。
他们从最初的疯狂尝试，到因为不同方案而产生的激烈争吵，再到最后，筋疲力尽的、如同死水般的沉默。
房间里，只剩下倒计时那单调的、如同催命符般的“滴答”声。
当屏幕上的数字，跳动到“02:00:00”时，他们彻底放弃了所有努力。
两人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并肩坐在地上。仿佛两个已经被判了死刑的囚犯，等待着黎明时分的最后一颗子弹。
“喂，”陈光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还记得吗？在伦敦，我请你吃的那顿早餐。”
苏琳溪微微一怔，随即，她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弱的、带着苦涩的弧度。“记得。那个夹着厚厚牛肉的汉堡。味道……其实不怎么样。”
“是吗？”陈光笑了笑，“我倒觉得还不错。至少比压缩饼干强。”
他们开始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甚至有些可笑的往事。
他们聊起了在慕尼黑啤酒节上，陈光被迫换上巴伐利亚传统皮裤，被一群热情的大汉举起来抛向空中时的窘态。
“你当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陈光抱怨道。
“因为你那样子，真的很像一只要去参加婚礼的、不知所措的棕熊。”苏琳溪轻声笑着，那笑声里，却带着无法掩饰的哀伤。
他们聊起了在印度，为了躲避追踪，他们挤在一辆散发着浓烈咖喱味的三轮摩托上，在混乱的、如同动物世界般的街头横冲直撞。
他们聊起了在月球上，在那片永恒的、属于深空宇宙的绝对寂静中，他们第一次看到的那颗悬挂在黑色天鹅绒幕布上的、如同蓝色弹珠般的地球。
“那时候我觉得，”苏琳溪的声音变得很轻，很飘忽，“我们拥有整个宇宙。”
“是啊，”陈光说，“我们拥有整个宇宙。却唯独，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家。”
在世界末日的阴影之下，在这间冰冷的、如同坟墓般的囚室里, 这是他们之间最平静、也最亲密的时刻。他们不再是阳瞳和阴瞳，不再是战士和学者，只是两个相互依靠、舔舐着彼此伤口的、孤独的灵魂。
他们将那些美好的、温暖的记忆，一片一片地从时间的废墟中捡拾起来，用它们来构筑一道脆弱的、抵御那即将到来的、最终黑暗的堤坝。
墙壁上，倒计时的数字，无情地跳动到了“01:00:00”。
最后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现实，如同最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们用回忆构筑的那座小小的岛屿。
苏琳溪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颤音。
陈光沉默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苏琳溪以为他已经放弃，久到她心中最后一丝微光也即将熄灭。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她。
他的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愤怒和狂躁，也没有了此刻的平静和温情。那双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微光。那不是希望之光，而是一种……在彻底的绝望之后，所诞生的、超越了理智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没有办法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
“所以……”
他看着苏琳溪，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浸湿的、美丽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们只能，创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