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黑森林,寒意刺骨。
在高处隐蔽的观察点里,气氛比周围的空气还要凝重。苏琳溪已经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很久了,她跪坐在松针上,身体僵直,如同一尊被冻结的雕像。
那架高倍率望远镜掉落在她手边,镜片上沾染了泥土。她的目光空洞地投向远方,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冷杉枝干,却早已失去了焦点。
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在反复回放:草坪上,母亲蓝棠音的身后,那个动作略显僵硬,眼神空洞的男人……她的父亲,苏文清。
一个本应早已在归墟的烈焰与崩塌中化为尘埃的人,却像一个提线木偶般,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这场超越生死的诡异重逢,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残忍。
陈光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她,能感受到她散发的深沉绝望。他自己的心中同样翻江倒海,但他强行压下了所有情绪。
他不能乱。苏琳溪的精神已濒临崩溃,他必须成为她的支柱。
他默默地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地披在她颤抖的肩膀上。她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石头。陈光没有说话,只是在她身边坐下,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桌面上由舰灵绘制的庄园立体结构图。
“明天凌晨四点,”他开口,声音低沉,试图用任务的细节来重新拉回苏琳溪涣散的意识,“守卫轮换,精神最疲惫。届时,飞船会在低空轨道释放一个定向电磁脉冲,可以造成监控系统十秒的空白期。”
他的手指在全息地图上划过,一条红色的突袭路线被标记出来。“我们的时间只有十秒。从西侧围墙,”他指向一处监控盲区,“利用抓钩越过电网,进入盲区。然后沿着这条路径,直达主建筑的地下能源供应中心。”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只要能将舰灵给我们的‘干扰器’接入他们的主供电系统,就能让整个庄园的物理防御系统瘫痪至少十分钟。那是我们的唯一机会。”
苏琳溪毫无反应,仿佛没有听到。她的世界,已经坍塌成了只有那个僵硬身影的废墟。
陈光停了下来。夜风穿过林间,发出呜咽般的声音。远处的庄园灯火通明,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美丽而致命的巨兽。
许久,就在陈光以为这份沉默将持续到天明时,苏琳溪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破碎的颤音,像一片即将被风吹散的羽毛。
“你说,我父亲……他还认识我吗?”
这个问题,让陈光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无法回答。那个眼神空洞,行动如同机器人的男人,看起来早已失去了属于“苏文清”的灵魂。但这份残忍的真相,他怎么能说出口?
陈光只能伸出手,握住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手。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微微颤动,像一只受惊的小鸟。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许久,一滴冰凉的泪水从她空洞的眼眶滑落,滴落在陈光的手背上。
“别想了,”陈光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我给你讲讲我的家吧。”
苏琳溪没有反应,但也没有挣脱。
陈光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的声音很慢,像是在回忆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我的家,在一个叫羊村的地方。很小,很穷,村子后面有一片被诅咒的盐碱地,我们叫它‘白骨地’,因为那地方什么都长不出来,连草都是灰白色的。”
他讲起自己如何在那片绝望的土地上,用从哑巴叔那里学来的知识,改良土壤,种下了第一批沙棘树。他讲起当第一抹绿色从那片灰白的土地上钻出来时,全村人脸上的那种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们给那片地取了个新名字,叫‘金苗地’。”陈光的嘴角,在不经意间带上了一丝微笑,“因为那些沙棘果,在秋天的时候,会变成金灿灿的颜色,像金子一样。我们靠着它,第一次……让村里人吃饱了饭。”
他讲起了赵四。那个曾经在村里横行霸道,后来却成了他最忠实伙伴的憨厚汉子。他讲起赵四如何在钱文海带人封锁村子的时候,一个人拿着撬棍堵在村口,像一尊门神,对着几十个地痞流氓大吼:“谁敢动我光哥一下试试!”
“他其实很笨,”陈光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但他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说,我是他这辈子唯一佩服的人,所以,他的命就是我的。”
陈光的声音在寂静的林间回荡。这些属于羊村的、朴素而真实的故事,像一股温暖的溪流,悄悄地流淌进苏琳溪那片冰封的心湖。她眼中的空洞和悲伤,逐渐被一丝别样的情绪所取代。那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对一个遥远而温暖的世界的向往。
她的家庭,充满了权力、阴谋和背叛。血脉对她而言,是荣耀,也是诅咒。而陈光口中的那个世界,贫穷、落后,却有着最简单、最坚实的羁绊。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她轻声说,仿佛在对自己许下一个遥远的愿望,“带我回去你那里,好吗?”
陈光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他郑重地看着她:“好,我带你回家。”
“家”这个字,让苏琳溪的身体再次轻轻一颤。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而是因为一丝久违的、几乎被她遗忘的温暖。
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寒冷森林里,他们相互依靠,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了归宿。
暴风雨前的最后一夜,显得格外的宁静。距离行动开始还有四个小时。
为了打发这漫长而难熬的等待,也为了不让自己再次陷入负面情绪的漩涡,陈光打开了舰灵为他们提供的、一个可以截获全球加密卫星信号的便携终端。
他本只是想随便找点什么来看看,分散一下注意力。然而,当终端自动破解并锁定了一个高强度的加密信号时,屏幕上出现的画面,却让两人的表情再次变得凝重。
那是一个极其奢华的颁奖典礼现场,地点似乎就在柏林。巨大的水晶吊灯下,衣着光鲜的绅士淑女们举着香槟,优雅地交谈着。舞台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激动地宣布着什么。
“……本年度‘马克斯·普朗克奖章’,授予在通用人工智能‘共情模型’领域做出突破性贡献的……蓝棠音女士!”
屏幕上,出现了蓝棠音的特写。她穿着一身优雅的晚礼服,从容地走上舞台,从颁奖嘉宾手中接过那枚代表着德国物理学界最高荣誉的奖章。
“又是她……”苏琳溪的声音冰冷。
但更让他们在意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蓝棠音在发表获奖感言时,并没有谈论任何关于AI的技术细节,而是讲述了一个关于“灯塔”的故事。
“……在人类文明的漫漫长夜中,总有一些孤独的灵魂,他们燃烧自己,试图照亮前行的道路。但个体燃烧的光芒终究是微弱的。而我的理想,是建造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用它的光,驱散所有人心中的迷雾与黑暗,引导我们走向一个没有纷争、没有痛苦的、绝对和谐的未来……”
她的演讲充满了感染力,配合着背后大屏幕上播放的、关于战争、贫穷和苦难的画面,让现场的许多人都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陈光和苏琳溪却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他们立刻听懂了她话语中隐藏的真正含义。
那座所谓的“灯塔”,就是她即将推出的、覆盖全球的VR精神网络。而所谓的“光”,就是她那可以被数字化、可以被无限复制和广播的、统一的意志。
她不是在拯救世界,她是在将整个世界,变成她一个人的精神囚笼。
“她要动手了。”陈光看着屏幕上那个如同圣女般悲天悯人的蓝棠音,一字一句地说。
这场颁奖典礼,就是她向全世界宣告“灯塔”建成的最终仪式。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