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亚纳海沟,一万一千米之下。
“游侠号”静静地蛰伏在永恒的黑暗中,像一头沉睡的远古巨兽。飞船内,应急的红色灯光,将所有物体的影子拖得又细又长,透着诡异,空气中只有维生系统发出的、如同心跳般规律的低沉嗡鸣。
陈光已经在这里枯坐了整整一天。他盯着舷窗外那片纯粹的黑暗,大脑一片空白。挫败感如同这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的神经。他们逃出来了,但代价是折断了翅膀,从天空的猎手,变成了深海的囚徒。
苏琳溪的状态比他好得多。她没有沉浸在失败的情绪里,而是迅速接受了新的环境。她给飞船起了新名字,甚至“解放”了那个冰冷的舰灵AI。此刻,她正坐在控制台前,轻松地整理着从地球网络上下载的零散数据,试图在这片信息的海洋中,找到一丝关于那个神秘对手的线索。
“先生,女士,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请问你们想先听哪一个?”
那个被苏琳溪“解放”了,变得自由的舰灵,用声调带着一丝夸张的戏谑,打破了舰桥内的沉寂。
陈光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先说坏消息。”
“遵命,我亲爱的船长!”舰灵哀叹一声,“坏消息是,根据我对我们目前所有实体资产的精密计算——其中包括您口袋里的零钱和食品储藏室里剩下的所有东西——我们目前的总资金为,九十七美元。”
它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营造一种悲剧的氛围。
“友情提示,根据我刚刚从网络上下载的香港地区物价数据分析,这笔巨款,竟不够二位在那里享用一顿像样的下午茶。哦,我的创造者啊,我们即将面临因贫穷而饿死的悲惨命运!”
陈光看着食品储藏室里仅剩的那几包压缩营养棒,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舰灵的话虽然夸张,但却点出了一个最现实的问题。他们必须尽快上岸,获取补给、现金,以及更重要的——新的身份。
“好消息呢?”苏琳溪头也不抬地问道。
“好消息是,”舰灵的语调立刻变得欢快起来,“我刚刚检测到,我们头顶三千米处的海域,有一个庞大的蓝鳍金枪鱼群正在迁徙!如果我们能捕获一条,根据东京海鲜市场的最新拍卖价格,我们或许能买下一座小岛!”
陈光没有理会这个不切实际的提议,他看向苏琳溪,后者依旧在数据板上飞速地操作着,脸上写满了无所谓的表情。
“钱不是问题。”她平静地说,“给我五分钟。”
她说着,在自己的数据板上划了几下,一道全息投影出现在两人之间。那是一张极其复杂的、布满了节点和数据流的全球金融网络图。
“这是SwIFt,国际银行间的结算系统。”苏琳溪指着其中一个不断闪烁的红色节点,向陈光展示她的想法,“刚刚我用‘游侠’的主控电脑扫描SwIFt系统,发现这个系统的一个底层协议存在漏洞。通过这个漏洞,我可以伪造一个合法的转账指令,从任何一个账户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出一笔钱。”
她的手指在网络图上划过,最终锁定了一个位于开曼群岛的离岸公司账户。“这个账户,属于全球最大的军火走私商之一,里面至少有三十亿美元的黑钱。我们只需要从中取走一小部分,比如……三百万,就足够我们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开销了。”
她抬起头,看着陈光,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替天行道的自信光芒。“这是黑吃黑。严格来说,我们是在净化这个世界的金融系统。”
陈光几乎没有思考,便立刻摇了摇头。
“我们不偷。”他的回答简单而又绝对。
苏琳溪脸上的自信凝固了。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陈光:“‘偷’?陈光,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对方是军火贩子,他账户里的每一个子儿都沾满了鲜血。我们拿走他的钱,去对付一个更强大、也更想控制世界的敌人,这怎么能叫偷?”
“无论对方是谁,无论我们的理由多么正当,”陈光站起身,直视着苏琳溪的眼睛,语气无比坚定,“一旦我们开始用这种不光彩的手段去获取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就和蓝棠音,和那些帮凶,没有任何区别了。”
一场激烈的争论在深海的牢笼中爆发。
“这是战争!”苏琳溪的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战争时期,不应该拘泥于和平年代的道德准则!我们的敌人拥有着我们无法想象的资源,而我们只有九十七美元!你打算拿着这点钱去和她战斗吗?”
“意义!”陈光反驳道,“如果我们为了赢,就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那这场战斗的意义又在哪里?我们最终只是用一个新的暴政,取代了一个旧的而已!”
“先生的道德准则令人敬佩,”舰灵那不合时宜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的语调充满了理性的悲观,“但从生存概率的角度进行计算,在资源极度匮乏的情况下,固守高标准的道德底线,无疑等同于选择一种体面的自取灭亡。根据我的推演,如果我们不立刻获取大量资金,我们在七十二小时内被发现并摧毁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一。”
“你闭嘴!”陈光几乎是吼了出来,感觉自己的每一个论点,都在苏琳溪的现实逻辑和舰灵的冰冷概率面前,显得那么天真和可笑。
舰桥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陈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被自己心中的怒火和无力感所灼烧。但他看着苏琳溪那双带着失望和不解的眼睛,心中的怒火最终还是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他的语气软了下来,不再是争辩,而是一种略显笨拙的坦白。
“我出生在羊村,一个很小很穷的山村。”他低声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回忆,“我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他只教过我一件事。”
他抬起头,看着苏琳溪,眼神清澈而又执拗。
“他说,人活一辈子,走路要走正道。路要是歪了,就算走到了头,人也丢了。”
苏琳溪静静地听着。她从陈光那近乎天真的固执中,看到了一种自己早已失去的、奢侈的东西。那种东西叫做纯粹。在华尔街的资本游戏中,在家族的权谋斗争中,她见过了太多的聪明人,他们精于计算,善于伪装,可以将任何卑劣的手段都包装成合理的利益交换。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固执地守护着那条在他看来无比重要的、笔直的“正道”。
她长长叹了口气,伸出手,关掉了面前的全息数据板。
“好吧,”她的声音透着一丝无奈,却更多的是种妥协,“我听你的,乡下老鼠。”
她用那个曾经充满了侮辱意味的词,开了一个带着复杂情绪的玩笑。
陈光愣了一下,随即也露出了一丝苦笑。
“那么,”苏琳溪靠在椅背上,抱着双臂,用一种全新的、带着一丝考验的目光看着他,“‘正道’先生,在我们的存款变成个位数之前,你打算带我们去哪儿?”
陈光走回主控台,调出了完整的世界地图。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扫过,最终,他的手指,指向了那片充满了混乱、信仰、贫穷、财富和无限可能性的次大陆。
那个国度,名叫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