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环蛇”那具早已不成人形的尸体,被那根作为“钟摆”的巨木,重重地、如同捣蒜一般砸进峡谷深处的岩壁之中时,这场猎杀宣告了终结。
失去了指挥官的“清道夫”们,瞬间从一群训练有素的顶级猎手,退化成了一盘散沙。他们引以为傲的现代科技,在这片古老的山林里,充满了未知与诡异,反而成了他们最致命的累赘。而那些世代生活在这里的鄂伦春猎人,则在索歌的带领下,化身为一个个从黑暗中现身的幽灵。
他们用涂了毒的兽骨箭,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收割着那些持着冲锋枪、却已然盲目的敌人的生命。他们用最古老的陷阱,将那些早已方寸大乱的“清道夫”,一个个地拖入死亡的深渊。
这场战斗,并没有持续太久。当黎明的曙光,第一次穿透风雪,照亮这片被鲜血染红的河谷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
当陈光再次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山洞穹顶那熟悉的岩纹。火光在其上跳跃,明暗忽闪,像一条条被风挑动的鱼鳞。焦黑的烟痕贴着岩面蜿蜒上行,直至洞顶的裂缝,那里有雪雾从外面渗入,带来寒冷、潮气和一丝野草被火烤过后的苦香。他还没来得及把目光聚拢,胸口像被利刃猛地刺了一下,随之而来的,是不受控制的剧烈咳嗽。那咳嗽像锤子敲在胸骨上,震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也把一口腥甜顶到了喉头——他咳出了血,血热,落在唇边,很快又被寒气逼凉。
“你醒了!”一个声音近在耳畔,惊喜与庆幸交叠在一起,刹那间让火光仿佛更亮了一分。
他艰难地转头,视线穿过火焰的跳影,停在一个跪坐的身影上。苏琳溪。她的眼睛向来清亮,如夜空最冷的一颗星,可此刻被血丝织满,眼眶又红又肿,像是被风雪磨过、又被泪水洗过。她显然刚哭过,但说话时还是强自稳住声音。
“我……”他想开口,嗓子却像被砂砾磨过,嗓子干涩,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凑不齐。
“别说话。”她往前挪了挪,先扶住他的肩,防他再咳得撕裂伤口。另一只手去端旁边的碗,那是刚温过的药汤,薄薄的热气在碗口旋起。可她双手一用力,疼痛像电流一样从指骨窜上来,她猛地一颤,差点把碗打翻。
陈光这才看清她的手——本该纤细、白净的十指,此刻肿成两只发面般的馒头。每一根手指都以不自然的角度向外扭着,关节处青紫,伤口被草药与粉末敷住,用兽皮和木片扎成笨拙却牢靠的夹板。缠绕的皮绳勒进肿胀的手背,皮下的血色像潮水一样漫开。她身上换了一套不合身的鄂伦春兽皮衣,衣领、袖口都显得过大,毛边带着烟火气,然而在露出的颈项与腕骨处,依旧能见到一道道被岩石割破的划痕,有的已结痂,有的仍旧是新的,微微泛红,像冬天里尚未合上的干裂。
他本能地想撑起身子,胸口的肌肉刚一发力,就被她整个人压住了。苏琳溪的体温隔着厚重的兽皮仍然清楚,她的动作不算粗暴,却有一种坚定的力道。
“别动!”她低声,却带着一股霸道的温柔,“你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再乱来,伤口又要裂开。”
两天两夜。这个数字在他的脑子里转了半圈,像冰坠落在水面,溅起细密的环。陈光看着她,看到她因长久担心而紧蹙的眉心,那一道淡淡的纹路在火光里忽浅忽深。他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人轻轻按了一下——那里已经封冻了三年,寒冷使之麻木,如今却被这一下轻触,微微一软。
他不再挣扎,顺从地放松下来。她把碗端稳,一勺一勺送到他唇边。药汤极苦,苦得像把整片山林的涩都煮进了这小小的瓷盏,然而苦后回甘,带着不易觉察的温热。每一口落入喉咙,像从内往外点起一簇火星,把他被寒气占据的身体,一寸一寸推回人间。
山洞里很安静。外头的风雪被石壁阻隔在远处,只偶有一声呼啸,从缝隙里卷进来,绕着火堆打转。鄂伦春的族人懂得克制与分寸,他们没有进来打扰,只留下足够的干柴与药草,像把一圈无形的守护立在洞外。火堆“噼啪”作响,有树脂被烤化,香味与烟气混成一股朴素的暖意,在石壁间来回反射。
她喂完药,把碗放在侧边的石台上,又取来一块用温水浸润过的兽皮,细细替他擦拭脸上的血污与汗渍。她的手虽伤,却依旧稳。每一道擦拭都避开了他的伤口,力道轻柔,像生怕惊动什么脆弱的东西。陈光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庞——因为连日劳累而显得有些憔悴,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唇色被寒气夺走了几分——可她仍美得惊心,像一朵在雪线以上倔强开放的花。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不是脂粉气,更像雪莲被碾碎后融在雪水里,清冽而不张扬。那香气贴着他的呼吸,一来一去,把他心口处某个节律轻轻打乱。他那颗习惯了死寂的心,第一次,毫无征兆地漏跳了半拍。
他几乎没有思考,便下意识想抬手,替她把鬓角那缕被汗水浸湿、顽皮地贴在脸颊上的发丝拂开。指尖才刚离开兽皮,余光掠过自己的手,他整个人却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不是疼,而是震惊:一种极致的熟悉与陌生。
他盯着自己的手。那是他熟悉的手,掌心有厚茧,掌纹深刻,伤痕纵横,记录了太多粗粝的劳动与搏杀。可在这粗粝之上,此刻竟浮现出一层极其微弱、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薄光——由无数细小、半透明的符号、数据,还有标记聚成的流。它们像从空气里析出,又像从皮肤下渗出,星星点点,忽隐忽现;有的像被擦掉的铅字,有的像抖动的细线,有的只是一粒微光,附在指骨的轮廓上。那数据流不稳定,像风中摇曳的火苗,时而连成条,时而又断作点,模糊到几乎要消失,可仍顽强地在他的视野边缘游走。
那不是幻觉。幻觉不会带来这种骨子里的熟悉。三年前的某个时刻之后,他以为这玩意儿已沉没在生命的底部,如深海里一块失而不复得的陨铁;即便偶尔在噩梦里被拖上来,也会在晨光里化成一团无法描述的空白。而如今,它竟在这片被血与风雕刻过的山中,以一种犹疑却清晰的方式,重新点亮。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被这点亮改变了节奏:吸进来的是冷空气,吐出去的却带着一丝灼热。胸口的痛与咳嗽仿佛被压在更远的地方,意识反而越发清明。
“神眼……”他在心里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那个他以为再也回不来的东西,此刻像沉睡太久的神兽,在黑暗中缓慢翻身。微弱,破碎,几乎看不清全貌——但确确实实,重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