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件月白杭绸长衫,领口袖缘滚着极细的银线,料子看着并不张扬,却在廊下微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鬓发虽已如雪,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绾着,几缕垂在颊边的银丝反倒衬得那张布满细纹的脸愈发沉静。
见渊阙望过来,老者微微颔首,动作从容不迫,既无谄媚之态,也不失恭敬:“老奴见过珩王爷。”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老人才有的醇厚,像浸过岁月的陈酿,每个字都透着沉稳的底气。
目光在渊阙脸上稍作停留,老者缓缓侧身,露出身后垂手侍立的七八个人——都是二十许的年纪,男的挺拔,女的秀雅,虽穿着统一的青灰短褂,却个个身姿端正,眼神清明,显然是调教极好的。
“景王殿下念及珩王爷初至,身边旧人恐有不便,特意让老奴从府中选了些妥帖的过来。”
他说话时,目光平和地扫过那些人,又转回来望向渊阙,眼底没有丝毫局促,反倒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通透:“这些孩子手脚勤谨,性子也稳当,珩王爷若不嫌弃,便留下听用吧。”
末了,他微微欠身,动作舒展有度,月白长衫在身侧划出浅淡的弧度:“还有老奴,殿下已交代过,往后便在王爷跟前伺候。虽不敢说能周到妥帖,却也知分寸、守本分,定不叫王爷烦心。”
说罢,他便垂眸静立,虽躬身却不卑微,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从容气度,倒不像个伺候人的老奴,反倒像位久居上位的管事,一举一动都带着章法与风骨
渊阙的目光落在老者身上,那目光沉静得像深潭,不起半分波澜,却仿佛能洞穿人心。老者迎着他的视线,脊背挺得笔直,方才那番话里的从容不迫,此刻化作一种无声的笃定,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审视。
庭中静得能听见香炉里沉香燃尽的轻响,渊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的纹路,那玉佩是暖玉,被体温焐得温热。
身后那七八个人始终垂首而立,青灰短褂的衣角在风里微微颤动,却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显见是被严苛调教过的规矩。
老者始终垂眸静立,月白长衫的下摆扫过青石板,带出细微的声响,却丝毫不显局促。
良久,渊阙才缓缓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分量:“带我去见他。”
老者躬身应道:“是,您这边请。”他侧身引路。
风声从回廊尽头钻进来,带着些微潮湿的凉意,老者抬头望了眼前方那扇半掩的屋门,知道里面那位正等着。
他上前敲门,“殿下,珩王爷来了。”他的声音比先前更低沉了些,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既不显得谄媚,也未失了分寸。
一道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低沉,温润,像浸过清泉的玉石相击,好听得让人几乎要忽略那语气里藏着的漫不经心。
“叫他进来。”没有多余的寒暄,甚至连一句“请”都没有,却透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威严。
老者侧身退开半步,对着渊阙微微躬身,抬手示意门内:“珩王爷请。”他的目光落在渊阙身上,见对方眸色依旧深沉,只点了点头,便抬步朝那扇门走去。
渊阙踏入书房时,廊下的风正好卷着几片枯叶掠过窗棂,带起案上宣纸微微颤动。玄熠握着狼毫的手一顿,墨滴在红笺上晕开个极小的圆点。
渊阙立在门槛边,玄色锦袍扫过青石地面,带起极轻的声响,却足够让这满室的寂静泛起涟漪。他没动,只看着玄熠执笔的指节泛白,那支惯用的紫毫笔在红笺上悬了片刻,终究还是落了下去,一笔一划,将那晕开的墨点巧妙地融成了笔画的勾连。
渊阙也未说话,就看着他写。
玄熠抬眼目光掠过渊阙紧抿的唇线,落在他腰间那枚成色极好的羊脂玉佩上——那不是他前阵子丢的那块,原来在他这。
笔尖的墨滴又要往下坠,玄熠微微侧了侧手腕,声音不高不低,像落在雪地的石子,清晰悦耳:“珩王府……还满意吗?”
“皇叔的安排自然是满意的。”他抬眼望向玄熠,眸光却没什么温度,反倒像落了层薄霜,“只是皇叔这地方——”话顿了顿,他扫过窗外那片精心打理的庭院,“京城里不知多少人盯着,如今却让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废物皇子占了去,就不怕传出皇叔滥用职权、偏私的闲话吗?”
“废物皇子”四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轻得像缕烟,却重重砸在玄熠心上。玄熠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狼毫在红笺边缘拖出道歪斜的墨痕,他抬眼时眉峰已拧成了疙瘩,眼底浮起几分厉色:“满意就好。”声音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但这种话,以后少说。”
玄熠将笔重重搁在笔山上,墨汁溅出几滴在青玉砚台边缘。他起身时衣袍扫过案角,带得那叠刚写好的红笺微微颤动:“还有,你觉得他们敢说什么?”
目光落在渊阙侧脸上,玄熠向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里翻涌着压不住的锐气:“京城里盯着的人是不少,可他们还轮不到教我做事。”
他指尖叩了叩案面,声响在静室里格外清晰,“再者,真要论起来,这圣旨是你父皇下的,关我何干?″
渊阙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唇角勾起抹极淡的弧度,他抬眼,目光掠过玄熠紧抿的唇线“谁不知道摄政王,是权倾朝野的人物。”
渊阙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尾音微微拖长,带着种近乎戏谑的意味,“朝堂上的事,皇叔说一,谁敢道二?京城里的宅子,皇叔想给谁,又有哪个敢多嘴?”
玄熠听着他话里那股若有似无的讥诮,眉头皱得更紧,却没再动气,只抬手揉了揉眉心,将笔山往案里推了推,“好了,别在这儿跟我绕弯子吹捧,余叔带着那几人,你见过了吧″
他指尖敲了敲案边,带着点漫不经心:“有看着顺眼、用着顺手的就留下,都是些实打实能干活的,不用跟我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