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外的撞击声终于稀疏下来,铁甲犀牛粗重的喘息和铁蹄刮擦岩壁的声响逐渐远去,只留下满地碎石和入口处被巨力撕裂的藤蔓残骸,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狰狞的影子。狭窄的空间内,血腥味、汗液酸馊和硫磺般的犀牛恶臭凝固成粘稠的实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粗糙的砂砾。重伤的护卫蜷缩在最深处的阴影里,断臂处的布条被重新渗出的暗红血液浸透,每一次无意识的痉挛都伴随着压抑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生命的气息如同风中残烛,在绝望和剧痛中明灭不定。
苏沐月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胸口的剧痛随着每一次心跳在胸腔内灼烧。她缓缓抬起眼睑,冰蓝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淬火的寒星,穿透尘埃弥漫的空气,精准地锁定了对面岩壁下的林阳。
他依旧抱着那条左臂,染血的布条胡乱缠绕着,暗红的血渍在灰白的布料上晕染开大片刺目的痕迹,边缘处还在缓慢地扩散。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干裂,额发被冷汗和泥污黏成一绺绺贴在额角,身体随着每一次细微的呼吸而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惶恐”或“茫然”的眼睛此刻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脆弱而疲惫。鲜血顺着他的指尖,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在身下冰冷的碎石上,发出单调而瘆人的“嗒…嗒…”声,在死寂的石缝里如同某种残酷的计时器。
时间在血腥气和滴水声中缓慢流淌,沉重得令人窒息。
苏沐月没有动。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刻刀,一遍遍刮过林阳的脸庞,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他因“剧痛”而微微蜷缩的身体。那喷溅在自己脸颊和脖颈上的温热血液触感,此刻仿佛还在灼烧着她的皮肤——那是真实的,带着生命气息的铁锈腥气。一个“拖油瓶”,一个“运气逆天”的废物,在那种自身难保、毁灭洪流席卷一切的炼狱中,竟会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挡下那足以致命的角风刃?这不合逻辑!这违背常理!
然而,那环环相扣的“巧合”——精准笼罩周吴两家的引兽粉,“恰到好处”摔倒撒出粉末的时机,“慌乱逃窜”却“意外”发现唯一生路的石缝……还有在毁灭洪流淹没周吴两家的瞬间,烟尘缝隙中惊鸿一瞥的那双眼睛——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只有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深渊般冰冷平静的漠然!那眼神快得如同幻觉,瞬间便被更浓的烟尘和此刻更夸张的“惊恐”表演所覆盖。还有那沾满污泥的破烂袖口,在引兽粉事件时“挥舞”手臂的瞬间,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淡灰色的粉尘光泽一闪而逝……那是什么?仅仅是泥土的反光?还是……
两种截然相反的认知在她脑中激烈碰撞、绞杀。一边是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和真实的生理性痛苦反应,一边是那冰冷的眼神和挥之不去的疑云。石缝内压抑的死寂,护卫濒死的喘息,滴落的鲜血,都成了这场无声角力的背景音。
终于,苏沐月极其缓慢地、几乎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这细微的动作牵扯到胸口的伤势,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让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但她的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林阳的脸。
“刚才……”她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清冷如冰泉,却在死寂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砂砾摩擦过金属,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切割着沉闷的空气,“怎么回事?”
石缝内似乎连那“嗒…嗒…”的滴血声都停顿了一瞬。
林阳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中。他倏地睁开眼,那双刚刚还紧闭的眸子里瞬间充满了“茫然”和“惊魂未定”的涣散感,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尚未分清现实与虚幻。他“茫然”地看向苏沐月,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堵住了喉咙。
苏沐月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冰蓝的瞳孔锐利如刀,紧紧锁定林阳的双眼,仿佛要刺入他的灵魂深处:“你摔倒……撒出的粉末……”她微微停顿,像是在斟酌最精准的词语,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还有那条路……”她的目光扫过林阳还在渗血的左臂,最后落回他的脸上,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问道:“是巧合?”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阳包扎的动作彻底僵住。他沾满血污的右手还按在左臂的布条上,指尖却因为“震惊”而微微颤抖。他抬起头,脸上是混杂在一起的、浓得化不开的“后怕”、“茫然”和一种被误解的“委屈”。那双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无辜”和“脆弱”。
“我…我也不知道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音的嘶哑和剧烈的喘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吓死我了!苏小姐!”他急促地吸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因“激动”而背过气去,“那包粉…是我在之前…之前那个死人身上摸到的防身药!黑乎乎的…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想着…想着万一有点用…”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急于解释的慌乱,眼神“惶恐”地在苏沐月脸上和石缝入口处游移,仿佛那恐怖的犀牛群随时会再次冲进来。“谁知道…谁知道一摔就破了!”他用力地摇着头,脸上肌肉因为“恐惧”而扭曲,“路…路是我刚才逃跑时慌不择路…瞎跑看到的!那么窄的缝…我…我当时都快吓死了,哪顾得上想那么多啊!苏小姐,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要是知道那粉这么邪门…打死我也不敢乱摸死人的东西啊!”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配合着话语,恰到好处地从眼眶里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和血渍滚落下来,在脏污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那神情,那语气,那生理性的泪水,将一种底层小人物在极端恐怖下“偶然”引发灾难后的惊惶、懊悔和后怕演绎得淋漓尽致。他抱着受伤的手臂,身体因为“激动”和“委屈”而剧烈地颤抖着,牵动了伤口,让他又“嘶”地倒吸一口冷气,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哼,整个人蜷缩得更紧,看起来可怜又无助。
苏沐月沉默着。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丝一毫地扫描着林阳脸上的每一寸表情变化。那喷涌的泪水,那扭曲的痛苦,那嘶哑的辩解,那因“后怕”而颤抖的身体……这一切都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人几乎要相信,这真的只是一连串令人匪夷所思的巧合堆砌成的“狗屎运”。
然而,那冰冷的疑云并未消散,反而在她心中沉甸甸地翻涌。
“防身药?”她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能精准吸引狂暴犀牛群的防身药?”她的目光锐利如冰锥,刺向林阳的眼睛深处,“你确定…那死人身上,会带着这种东西?”
林阳的“委屈”僵了一下,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快得如同幻觉。他猛地低下头,避开苏沐月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肩膀的颤抖似乎更加剧烈了,声音也低了下去,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我…我不知道啊…苏小姐…我…我当时就是吓破了胆,看到那人身上有个小包…就…就顺手拽下来了…我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更不知道…不知道会这样啊…”他再次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苏沐月,眼神里充满了“祈求”和“无助”,“苏小姐,你…你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我差点也死在外面了…”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深可见骨的手臂上,那意思不言而喻——用命换来的信任,难道还不够吗?
石缝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护卫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和林阳压抑的抽泣声在回荡。石缝外,远处似乎又传来一声模糊的、属于某种猛兽的低沉咆哮,打破了短暂的平静,提醒着他们外面世界的残酷。
苏沐月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血、泪流满面、看起来脆弱不堪的少年。那伤口是真,那鲜血是真,那奋不顾身的扑救也是真。在这危机四伏的秘境,在这仅存三人的绝境里,一个实力低微的“拖油瓶”,除了依靠她,还能依靠谁?他有什么理由,又有什么能力,去导演这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借刀杀人?
理智在分析,怀疑在叫嚣。两种力量在她重伤疲惫的脑海里激烈地撕扯。
她的目光最终缓缓移开,不再紧紧锁定林阳,而是落在那道狰狞的伤口上,停留了片刻。那翻卷的皮肉,深可见骨的创面,依旧在缓慢地渗出鲜血。如此惨烈的代价……
“…无论如何,”苏沐月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沙哑,也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复杂,“刚才…谢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个事实,又似乎是在权衡。她重新抬起眼,目光恢复了之前的清冷,但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并未完全平息,只是被强行压制下去:“接下来,跟紧我。”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领导者惯有的决断,“别再‘乱跑乱摔’了。”
这既是一个命令,也是一种变相的妥协——至少,是暂时的妥协。
林阳如蒙大赦,沾满血污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感激涕零”的神情,仿佛悬在头顶的利剑终于挪开。他用力地、小鸡啄米般地点着头,泪水混合着血水在脸上肆意流淌:“谢…谢谢苏小姐!我…我一定跟紧!一定不乱动!我保证!保证!”那激动和“感激”的姿态,将一个绝境中抓住救命稻草的底层人物的卑微与庆幸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沐月不再看他,缓缓闭上双眼,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开始尝试运转体内枯竭紊乱的玄力,处理严重的内伤。然而,她的内心却远不如表面平静。石缝外的世界危机四伏,石缝内的猜疑如同跗骨之蛆。那句“谢了”,是对那道伤口的承认,却也是对那无法解释的“巧合”暂时搁置的无奈。她无法深究,因为此刻的生存,需要这个“运气逆天”却又充满谜团的少年。但这根刺,已经深深扎下。暂时的同盟脆弱得如同蛛丝,维系它的,仅仅是眼前这血腥的伤口和外面随时可能再次降临的死亡阴影。尘埃并未落定,这狭小的石缝里,信任的基石已然布满裂痕,只等下一次风暴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