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率残部北遁魏州的那夜,汴梁城郊的风还裹着硝烟的焦苦味。
溃败的唐军丢盔弃甲,马蹄踏碎了月光下的荒草,一路向北逃窜,只留下满地折断的旌旗与冰冷的尸骸。
而与之相对的,是吴军连营数十里,营寨连绵如长龙,火把的光芒映红了半边天,旌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甲胄碰撞的脆响、士兵巡逻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军威。
徐天勒马立于高坡之上,玄色披风被夜风掀起,露出甲胄上未干的血迹。
他望着汴梁城头隐约的灯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眸中没有急功近利的炽热,反而满是沉静。
身后的亲军都指挥使杜仲上前一步,低声请示:“大王,汴梁已成孤城,我军士气正盛,此时攻城必能一举而下,为何还要下令全军修整?”
徐天缓缓回头,目光扫过下方井然有序的军营士兵们并未因胜利而懈怠,有的在擦拭兵器,有的在加固营垒,伙夫正往大锅里添着粮草,连受伤的士卒都在军医的指导下处理伤口,整个军营忙而不乱,透着一股久经战阵的沉稳。
他轻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杜仲,你随我征战多年,该明白‘一鼓作气’固然重要,但‘收心’更难。如今唐军已败,梁军群龙无首,汴梁就是囊中之物。可若我们此刻贸然入城,城中百姓必生恐慌,降兵也难定心志。深沟高垒,看似是缓兵之策,实则是让所有人看清这天下,该换个活法了。”
杜仲恍然大悟,抱拳躬身:“大王高见,末将愚钝。”
徐天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重新落向汴梁城:“传令下去,全军严格遵守军纪,不得惊扰周边百姓,若有士兵擅闯民宅、抢夺财物,以军法论处。另外,打开部分粮仓,接济附近流离失所的灾民孤要让天下人知道,吴军不是来屠戮的,是来结束战乱的。”
“末将领命!”杜仲转身离去,脚步声干脆利落。
夜风渐凉,徐天望着远处汴梁城头忽明忽暗的灯火,心中思绪翻涌。
自起兵以来,他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百姓,听过太多因战乱家破人亡的故事。
朱梁末年,苛捐杂税繁重,官吏横征暴敛,再加上常年征战,中原大地早已千疮百孔。
他要的不仅是汴梁这座城,更是天下百姓的心。唯有得民心,才能终结这五代乱世,建立一个真正安稳的王朝。
与此同时,段凝的营寨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中军大帐内,烛火摇曳,跳动的光影映在帐壁上,将众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段凝身着铠甲,端坐于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眉头紧锁。
他身前的案几上,放着一份被揉皱的军报那是李存勖北逃魏州、唐军全线溃败的消息。
帐下的将校们个个面色凝重,有的低头沉默,有的交头接耳,眼中满是迷茫与不安。
副将赵承业是个性格耿直的汉子,见众人犹豫不决,忍不住拍案而起,声音洪亮:“将军!事到如今,咱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朱梁气数已尽啊!陛下昏庸,重用奸佞,这些年咱们在外征战,后方却屡屡断粮,士兵们连饭都吃不饱,这仗怎么打?”
他越说越激动,指着帐外:“反观吴王徐天,以少胜多破了李存勖十三万大军,这等用兵如神的本事,咱们谁见过?更难得的是,他治军严明,士兵们个个精神饱满,连降卒都能得到善待前几日咱们俘虏的几个吴军士兵,都说在吴军里能吃饱饭,受伤了还有军医诊治,这在以前,咱们想都不敢想!”
另一位将领也附和道:“赵将军说得对!末将前些日子偷偷观察过吴军大营,他们的士兵不仅训练有素,还帮附近的百姓修补房屋、开垦荒地。咱们的士兵看到了,都在私下里议论,说要是能跟着吴王,就不用再担心打仗没饭吃,家人没人管了。将军,咱们跟着陛下这么多年,出生入死,可换来了什么?无非是更多的战乱,更多的流离失所。如今吴王就在城外,这可是咱们的机会啊!”
帐内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大多是倾向投靠徐天的声音。
这些梁军将士常年征战,早已厌倦了朱梁的腐朽统治,他们见过太多同伴因缺粮饿死、因伤病无人诊治而亡,徐天承诺的“有饭吃,有田种”,对他们而言,无异于黑暗中的一缕曙光。
段凝沉默良久,手指停止了敲击桌案。
他抬头望向帐下的将校们,这些人大多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兄弟,跟着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肃:“诸位,我段凝从军三十年,历经三朝,见过太多朝代更迭。乱世之中,咱们当兵的,无非是想找个明主,让自己能活下去,让家人能安稳。如今唐军已败,陛下困守孤城,朱梁注定要亡。吴王徐天...确实是个值得追随的明主。”
他猛地站起身,解下腰间的佩剑,“哐当”一声放在桌案上,然后单膝跪地,目光坚定地望着众人:“段某愿率部归顺吴王,追随明主,终结这乱世!诸君若愿相随,今后咱们便是吴军的兄弟;若不愿,段某也绝不强求,可发放盘缠,让诸位回乡与家人团聚。”
帐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段凝身上。
片刻之后,赵承业第一个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将军去哪,末将就去哪!末将愿追随将军,效忠吴王!”
“末将愿随!”
“效忠吴王!”
帐内的将校们齐刷刷跪倒,甲胄碰撞的声音响彻大帐,眼中再也没有之前的迷茫,只剩下坚定。
段凝看着眼前的兄弟们,眼眶微微泛红,他拿起桌案上的佩剑,重新系在腰间,然后站起身,沉声道:“好!明日一早,咱们亲自去吴军大营请降,让吴王看看咱们的诚意!”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段凝便带着数十位将校,赤膊负荆,一步步走向吴军大营。
他们没有骑马,也没有携带兵器,只在背上捆着荆条,每走一步,荆条的尖刺就会刺破皮肤,留下一道道血痕。
阳光渐渐升起,照在他们身上,鲜血与汗水交织,却没有人叫苦,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决绝的神情。
吴军哨兵见此情景,立刻通报给徐天。
徐天正在中军大帐与参谋张文商议军务,听闻段凝赤膊负荆来降,连忙起身:“快,随孤出营相迎!”
他大步走出营帐,远远便看到段凝一行人正跪在营门外,背上的荆条已被鲜血染红。
徐天心中一紧,快步上前,一把扶起段凝,声音带着几分急切:“段将军何至于此!快快请起,孤从未想过要折辱将军!”
段凝却不肯起身,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声音沙哑:“败军之将,本应受死。蒙吴王不弃,未对我军赶尽杀绝,如今段某率部来归,愿效犬马之劳,只求吴王能给我麾下兄弟们一条生路,让他们能吃饱饭,有田种。”
徐天闻言,心中微动。
他扶起段凝,目光扫过身后的将校们,只见他们虽然面带疲惫,却眼神恳切,显然是真心归顺。
徐天郑重地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段凝身上,然后握住他的手,声音诚恳:“段将军,孤知道你和麾下将士们这些年受苦了。”
“朱梁腐朽,非你们之过。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吴军的一员,与孤的兄弟无异。”
“孤向你们保证,只要跟着孤,不仅有饭吃、有田种,还能让你们的家人过上安稳日子。”
他转身对身后的亲兵下令:“传孤命令,为段将军及其麾下将校准备热水和衣物,再备上酒菜,为他们接风洗尘。另外,告知全军,段将军率部归顺,今后便是自家兄弟,任何人不得怠慢!”
“遵命!”亲兵转身离去。
段凝看着徐天真诚的眼神,感受着身上披风的温暖,眼眶不禁湿润。
他抱拳躬身,声音哽咽:“吴王大恩,段某没齿难忘!今后定当为吴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消息很快传遍了梁军大营,剩余的梁军士兵听闻段凝归顺后受到礼遇,又想起吴军承诺的“有饭吃,有田种”,纷纷放下兵器,前往吴军大营投诚。
一日之间,徐天便收纳了一万余精兵,吴军的声势愈发浩大。
而此时的汴梁城内,却是一片人心惶惶。
皇宫的寝宫内,朱友贞身着龙袍,却显得格外憔悴。
他来回踱步,脚下的地毯被踩得皱起,脸上满是焦虑与不安。
殿外传来内侍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内侍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倒在地,声音颤抖:“陛下,不好了!段凝将军...段凝将军率部归顺吴军了!如今吴军在城外增兵,营寨连绵数十里,声势浩大啊!”
“什么?!”朱友贞猛地停下脚步,脸色瞬间惨白。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扶住身后的桌案才勉强站稳。
段凝是梁军最后的主力,如今连他都归顺了徐天,汴梁城还有什么资本抵抗?
“陛下,还有更糟的...”内侍低着头,声音更小了,“城外的吴军不仅没有撤兵,还打开了粮仓,接济附近的灾民。现在城里的百姓都在私下里议论,说吴王是明主,还说...还说大梁要亡了。”
朱友贞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一拍桌案,案上的茶杯应声落地,摔得粉碎。“反了!都反了!”他怒吼道,“传孤旨意,再派使者去吴军大营!告诉徐天,他要的钱粮孤一分都不会少,让他速速退兵!若他肯退兵,大梁他看上什么都可以给他!”
“陛下,之前派去的使者...都没有回来啊。”内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有传言说,那些使者一到吴军大营,看到吴军的威势,就主动投诚了,还把城中的虚实全都告诉了徐天...”
“废物!都是废物!”朱友贞气得一脚踢翻了身边的椅子,眼中满是杀意,“再派!这次要派孤的亲信去!若他敢不回来,孤定诛他九族!”
“遵命。”内侍不敢多言,连忙起身离去。
朱友贞无力地坐在龙椅上,望着殿内熟悉的陈设,心中一片悲凉。
他想起登基之初,也曾想过要励精图治,重振朱梁的雄风。
可无奈他生性多疑,又重用赵岩等奸佞之臣,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地方节度使拥兵自重,再加上常年征战,国库空虚,百姓怨声载道。
如今唐军溃败,梁军倒戈,徐天兵临城下,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早已众叛亲离。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喧哗声。
朱友贞皱起眉头,正要询问,只见宰相赵岩匆匆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位大臣。
赵岩一进殿,便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朱友贞看着赵岩,心中冷笑。
赵岩是他最信任的大臣,也是最贪赃枉法的奸臣,如今连他都来了,想必是为了劝自己禅让吧。
他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冷冷地说:“爱卿,你也是来劝朕禅让的?”
赵岩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他磕了个头,声音哽咽:“陛下,臣受国恩,本应誓死效忠。可如今形势危急,吴军兵临城下,城中守军人心涣散,百姓怨声载道。若陛下执意抵抗,徐天一旦攻城,汴梁城必遭屠戮,百姓也将陷入水火之中啊!臣恳请陛下...为苍生计,顺应天命吧!”
“顺应天命?”朱友贞惨笑一声,声音凄厉,“天命是什么?是徐天兵强马壮,是朕众叛亲离?朕不甘心!这大梁是太祖皇帝一手建立的,朕怎能让它毁在自己手里!”
他站起身,走到殿门口,望着城外的方向,眼中满是绝望。
殿内的大臣们纷纷跪倒在地,齐声劝谏:“陛下,为了汴梁百姓,为了大梁的子民,请陛下顺应天命吧!”
朱友贞沉默良久,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他知道,大臣们说得对,如今的汴梁城,就像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他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挽回败局。他缓缓转过身,看着跪倒在地的大臣们,声音沙哑:“你们都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大臣们不敢多言,纷纷起身离去。
殿内只剩下朱友贞一人,他望着祖宗的画像,泪水模糊了双眼。
他想起太祖皇帝朱温南征北战,建立朱梁的赫赫战功。
想起自己登基时的意气风发,誓言要重振祖业。
可如今,他却成了朱梁的亡国之君。
与此同时,吴军大营的中军大帐内,却是一片忙碌景象。
徐天正坐在案前,看着各地送来的降表和礼单。张文站在一旁,手中拿着一份名录,轻声禀报:“大王,这是今日前来投诚的梁朝官员名单,其中包括三位尚书、五位侍郎,还有几位地方节度使也派来了使者,愿意归顺大王。”
徐天拿起一份降表,看了一眼便放在一边,嘴角带着一丝嘲讽:“这些人,平日里在朱友贞手下作威作福,搜刮民脂民膏,如今见大梁要亡了,便迫不及待地来投诚,真是墙头草。”
张文笑道:“大王说得是。不过这些人熟悉梁朝的政务,若能为大王所用,也能省去不少麻烦。”
徐天摆摆手,目光坚定:“这些人可以留用,但绝不能委以重任。孤要的是真心为百姓办事、为天下着想的人,不是只会趋炎附势的奸臣。对了,孤让你等的人,来了吗?”
张文刚要回答,帐外传来亲兵的通报声:“大王!张相、高尚书到了!”
徐天眼前一亮,连忙起身:“快请他们进来!”
片刻之后,张谏和高郁快步走进大帐。
二人风尘仆仆,脸上带着疲惫,却眼神明亮。
他们刚从广陵赶来,为了能尽快见到徐天,日夜兼程,连换了好几匹快马。
“臣张谏(高郁)拜见大王!”二人躬身施礼。
徐天连忙扶起他们,笑着说:“二位先生一路辛苦,快坐下歇息。来人,给张相和高尚书倒杯热茶。”
亲兵很快端上热茶,张谏和高郁接过茶杯,喝了一口,才感觉缓解了些许疲惫。
张谏放下茶杯,看着徐天,开门见山地问:“大王迟迟不入汴梁,想必是在等朱友贞主动出迎,以彰显大王的正统地位吧?”
徐天赞许地点点头:“先生果然懂孤。五代以来,节度使篡位如家常便饭,百姓早已厌倦了战乱与杀戮。”
“孤要的不仅是汴梁城,更是天下人心。若孤强行攻城,即便拿下汴梁,也会落下‘弑君篡位’的骂名,难以服众。唯有让朱友贞主动禅让,孤才能名正言顺地接管大梁,树立正统传承的形象。”
高郁赞同道:“大王深谋远虑!如今吴军声势浩大,朱友贞已是穷途末路,禅让只是时间问题。入城之后,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恢复秩序。臣已拟妥了安抚百姓的方案:一是开仓放粮,接济城中灾民;二是减免赋税,让百姓休养生息;三是严惩贪官污吏,整顿吏治。另外,关于整顿财政、恢复生产的事宜,臣也有了初步的计划。”
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奏折,递给徐天:“这是臣拟的方案,请大王过目。”
徐天接过奏折,仔细翻阅起来。
高郁的方案条理清晰,考虑周全,不仅涵盖了安抚百姓、整顿财政的措施,还提到了如何收编梁军降卒、如何稳定地方局势等问题。
徐天越看越满意,忍不住赞叹:“高尚书果然是治国之才!这份方案孤很满意,就按你说的办。”
张谏补充道:“大王,除了安抚百姓和整顿财政,军政分离、税收归中央等新政也需尽快在汴梁推行。朱梁之所以灭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节度使拥兵自重,财政混乱。只有将军政大权收归中央,才能避免重蹈覆辙,让王朝根基稳固。”
徐天点头:“先生说得对,军政分离和税收改革是重中之重,必须尽快落实。不过,推行新政也需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以免引起反弹。”
三人彻夜长谈,从安抚百姓、整顿吏治,到收编降卒、推行新政,再到如何应对北方的李存勖和其他割据势力,每一个细节都讨论得十分详尽。
夜色渐深,帐内的烛火却依旧明亮,三人的脸上都带着对未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