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空气里还残留着暑气的尾巴，却被早晚渐起的凉风悄悄稀释。路旁的栾树开始结出粉红色的蒴果，像一个个小灯笼挂满枝头。来来骑着电动车，穿梭在放学时段略显拥挤的车流里，后座上坐着刚从小班升入中班的小来。
“妈妈，今天王老师说，过几天要开家长会啦！”小来搂着来来的腰，小脑袋贴在她后背上，声音被风裹挟着传来。
“嗯，妈妈收到通知了。”来来小心地避让着前面突然减速的汽车。
“老师说，是‘双亲家长会’！爸爸也要去！”小来强调着新学来的词，语气里带着兴奋，“爸爸妈妈要一起坐在我的小椅子上！”
“好啊，爸爸妈妈一定都去。”来来笑着应和。对于家长会，她心里早有准备，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小来入园一年，从那个懵懵懂懂、却出乎意料适应良好的小不点，长成了中班活泼开朗的小小少年，她很想听听老师会怎么说。
晚上，来来把家长会的通知仔细看了又看。时间、地点、注意事项……最后一行加粗的字体格外醒目：
【温馨提示】本次家长会恰逢教师节前夕，但为弘扬清风正气，杜绝攀比之风，学校郑重倡议：任何形式的礼品、礼金、购物卡、鲜花等一律不得携带入校。您的理解、支持与配合，就是送给老师们最好的节日礼物。敬请遵守。
来来看着这则提示，手指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摩挲了几下。
“看什么呢？”陈宇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凑过来。
“家长会通知，特别强调不让送任何东西。”来来把手机递给他。
陈宇扫了一眼，不以为意：“这不是挺好的嘛？省事儿了。本来还在想今年教师节送点啥，这下不用纠结了。支持！举双手支持！”
来来没接话，起身走到书柜旁，打开最下面的一个抽屉。里面放着一些不常用的杂物。她小心地拨开几本旧相册，拿出一个细长的、用硬纸筒精心包裹好的东西。
“这是什么？”陈宇好奇地问。
来来拆开纸筒，里面是一卷卷好的红色丝绒布料。她缓缓将其展开——一面制作精良的锦旗。鲜亮的红底，烫金的流苏边，上面用端庄秀丽的黄色楷书写着两行字：
春雨润物 明德育才 赠：小（二）班全体老师 学生家长：陈小来 敬赠
字迹是请小区里书法最好的老先生写的，布料和做工是来来跑了好几家店选的最好的。这面锦旗，她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就在上学期期末，小来有一次重感冒，好了之后却莫名抗拒上幼儿园，每天早上一出家门就哭闹。是班主任李老师，连续一个星期，天天早上在幼儿园门口等着，耐心地抱着他、安抚他，一点点帮他渡过了那个心理难关。来来当时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就萌生了做这面锦旗的想法，本想等教师节的时候送出去。
“你……你什么时候做的这个？”陈宇有些吃惊，“不是说不能送吗？这锦旗也算礼品吧？”
“这怎么能算礼品呢？”来来抚摸着光滑的丝绒面料，语气坚持，“这又不是花钱买来的实物，这是一份心意，是感谢，是认可。你看这上面的字，‘春雨润物，明德育才’，这说的不就是李老师、王老师她们吗？我觉得这比什么礼物都强。”
陈宇皱起眉：“老婆，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学校规定得明明白白，‘任何形式的礼品’都包括了吧？你这锦旗，虽然意义不同，但也是‘物’啊。到时候家长会，大家都不带，就你一个人哗啦一下展开这么一面大红锦旗，你让老师怎么办？收还是不收？让其他家长怎么看？会不会觉得我们故意出风头，变相攀比？”
“怎么就攀比了？”来来有点不高兴了，“我们表达我们的感谢，和别人有什么关系？这是真情实感，又不是虚情假意。老师为我们孩子付出了那么多，难道一句轻飘飘的‘谢谢’就完了？总得有点实在的表示吧？锦旗又不值钱，就是一份心意！”
“心意在心里就好了嘛，或者你私下发个长长的微信感谢一下老师，我觉得比送锦旗还好。”陈宇试图说服她，“规定就是规定，我们得遵守。别给老师添麻烦。”
“私下发微信，那只是我们和老师之间的事。送锦旗，是公开的表扬和肯定，意义能一样吗？”来来坚持己见，小心地把锦旗重新卷好，“我觉得老师收到这个，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是她们应得的荣誉。”
夫妻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来来觉得陈宇太死板，不懂人情世故；陈宇觉得来来太固执，不顾全大局。
家长会那天晚上，幼儿园里灯火通明。来来特意换了一身得体的连衣裙，和陈宇一起，牵着小来的手走进中二班教室。
教室里果然如通知所言，没有任何节日装饰，也看不到任何疑似礼物的东西。家长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自己孩子的小椅子上，低声交谈着，气氛显得既正式又有点微妙的紧张。
小来兴奋地拉着爸爸妈妈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小椅子，骄傲地介绍：“这是我的位置！”
来来笑着摸摸他的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其他家长空着的双手，心里那点关于锦旗的底气，稍微动摇了一下。她那个细长的纸筒，此刻正放在她带来的一个大手提袋里，显得有些突兀。
班主任李老师和王老师微笑着站在教室前面，迎接每一位家长。李老师年轻有活力，王老师年纪稍长，更显沉稳。
家长会准时开始。先是李老师介绍了中班孩子的年龄特点、本学期的主要教学目标和活动安排。她讲得条理清晰，生动有趣，还穿插了不少孩子们在园的日常片段，引得家长们阵阵会心的笑声。
接着是王老师重点讲家园共育和班级常规，她特别强调了规则意识的重要性。
“……孩子们在这个阶段，正在逐步建立对社会规则的理解和认同。”王老师的声音温和却有力，“比如，我们要求孩子们玩具玩完要归位，要求他们排队不推挤，要求他们诚实不说谎。这些规则的建立，不仅是为了班级管理顺畅，更是为了帮助他们未来能更好地适应社会。而规则的建立，首先需要我们成人的一致遵守和言传身教。”
王老师说到这里，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全场，仿佛在强调什么。来来的心莫名一跳，手下意识地按了按身边的提袋。
“当然，”李老师接过话头，笑容依旧亲切，“我们也非常感谢各位家长一直以来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理解。就像这次教师节，非常感谢大家都能严格遵守学校的规定。其实对我们老师来说，孩子们每天健康快乐地来园，一点点进步，家长能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及时沟通孩子的情况，这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几位家长附和地点点头。
来来的手心有点冒汗。她准备的锦旗，似乎和眼下这种“严格遵守规定”的氛围格格不入。
自由交流环节开始，家长们围到老师身边，询问自己孩子的情况。
来来和陈宇也走了过去。小来最近在幼儿园表现很好，李老师表扬他越来越有责任感，还当了小组长帮忙发餐具。
来来听着，心里高兴，那股想要表达感谢的冲动又涌了上来。时机正好，不是吗？
她深吸一口气，从提袋里拿出了那个细长的纸筒。
周围几个正在和老师说话的家长，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
陈宇在一旁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眼神示意她不要。
来来犹豫了一下，还是笑着开口了：“李老师，王老师，小来这一年来真的进步特别大，特别感谢你们对他的耐心和爱护。尤其是上学期那次，他生病后闹情绪，多亏了李老师天天早上那么耐心地安抚他……我们家长真的特别感激。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所以就准备了……”
她一边说，一边就要拆开纸筒的包装。
李老师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紧张和局促，她连忙摆手，打断了来来的话：“小来妈妈！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真的！您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是这个……这个我们不能收！”
王老师也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却异常坚定：“是啊，小来妈妈。非常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认可。但是学校有明确的规定，这次家长会也再三强调了，我们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物品。请您理解和支持我们的工作。”
两位老师的态度明确而坚决，脸上带着礼貌却不容置疑的微笑。
来来拆包装的手僵在了半空。周围家长的目光像细小的针尖，扎得她脸皮发烫。她没想到老师的拒绝会如此直接和迅速，连让她把话说完、把锦旗展开的机会都不给。
“这……这只是一面锦旗，不算什么礼物，就是一点心意……”来来试图解释，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堪。
“我明白，我明白您的心意。”李老师语气放缓，却依旧没有松口，“真的特别感谢。但这面锦旗，我们确实不能收。规定就是规定，如果我们收了您的，别的家长会怎么看？我们以后的工作也不好做。您的感谢我们已经收到了，真的比什么都贵重。”
王老师也补充道：“是啊，小来妈妈。您对小来的关心，对我们工作的肯定，我们都能感受到。这份情意我们记在心里了。但这面锦旗，请您还是带回去吧。”
话已至此，再坚持就是自讨没趣了。来来感觉脸上的热度一路烧到了耳朵根。她讷讷地停下手，把那个拆了一半的纸筒，慢慢地、极其尴尬地塞回了手提袋里。
“哦……好……好吧……是我考虑不周了……”她声音干涩，几乎不敢看周围家长的表情。
陈宇在一旁赶忙打圆场：“是啊是啊，老师说得对，规定我们要遵守。心意到了就行了，是吧，来来？”他暗中扯了扯来来的衣袖。
来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剩下的时间，来来如坐针毡。她感觉周围似乎总有若有似无的目光瞟向她和她那个鼓囊囊的提袋。她甚至隐约听到旁边有两位妈妈低声交谈：“……还好没准备……”“……是啊，差点也想带束花……”
家长会终于结束，来来几乎是逃离了教室。走到幼儿园门口，凉爽的晚风吹来，她却觉得脸上依旧火辣辣的。
“你看吧，我就说不行。”陈宇推着电动车，叹了口气，“多尴尬啊。老师也很为难。”
来来憋了一晚上的委屈和窘迫终于爆发了：“我哪里做错了？我只是想表达感谢！锦旗怎么了？锦旗是正经的表扬！难道真诚地感谢老师也错了吗？非要那么冷冰冰地一切都按规矩来？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这不是人情味的问题，这是原则问题！”陈宇也提高了声音，“规定就是规定，大家都得遵守。你搞特殊化，就是让老师难做，也让其他家长难堪。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的一片真心被人当众拒绝了！像个傻子一样！”来来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眼眶都红了。
小来被爸爸妈妈的争吵吓到了，小声说：“爸爸妈妈，你们别吵架……”
来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情绪，把小来抱上车后座，一路无话。
回到家，来来把那面没送出去的锦旗扔在沙发上，鲜红的颜色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她心里堵得难受，不仅仅是因为当众出了丑，更因为她觉得自己那份厚重的感激之情，被轻飘飘地挡了回来，仿佛它是不该存在的、错误的东西。
洗漱睡觉时，小来拉着来来的手，小声问：“妈妈，老师不喜欢我们的锦旗吗？”
孩子天真而直接的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来来心中最纠结的地方。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第二天送小来去幼儿园，来来刻意避开了老师，匆匆离开了。下午接小来的时候，她也只是远远地等着，看到小来出来就立刻接走。
李老师似乎想找她说什么，但来来假装没看见，转身就走了。
这种别扭的状态持续了两天。来来心里那点疙瘩始终解不开。
第三天下午，来来照例在幼儿园门口等着接小来。忽然，她的衣角被人轻轻拉了一下。
她回头，是一位看起来面生的奶奶，怀里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应该是来接家里大孩子的。
“您好，请问您是陈小来的妈妈吗？”奶奶笑着问。
来来点点头：“是的，您是？”
“我是朵朵的奶奶。”奶奶解释道，“朵朵和小来是同班。前两天家长会，我坐在你们后面一排。”
来来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天的尴尬，脸色有点不自然。
朵朵奶奶却笑容慈祥，压低了声音说：“小李老师那天晚上在家长群里发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话，您看到了吗？”
来来一愣。那天晚上她心情不好，根本没看家长群。她摇摇头。
“哎呀，您快看看。”朵朵奶奶语气诚恳，“李老师特意强调了，非常感谢小来妈妈的心意，说那面锦旗是对她们工作最大的肯定，虽然按规定不能收，但她们心里特别感动，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还让我们其他家长都要向您学习，多理解、多支持老师的工作呢！”
来来彻底愣住了，连忙掏出手机，翻到家长群。
果然，在家长会当晚的聊天记录里，静静地躺着李老师发的一大段话。前面是一些家长会的总结，在后面，她特意用加粗的字体写道：
【特别感谢与心声】 今晚再次衷心感谢各位家长的支持与配合！尤其想特别感谢小来妈妈。您精心准备的锦旗，以及您对我们工作的那份真诚的肯定，真的让我们两位老师非常非常感动，这份心意比任何物质上的礼物都珍贵无数倍。虽然出于学校的规定和公平原则，我们无法收下锦旗，但您和孩子的那份认可与情谊，我们已经郑重地、无比珍惜地收下了！这面锦旗，会一直挂在我们心里！这也将时刻鞭策我们，要更加努力，不负每一位家长和孩子的信任与期待！再次感谢小来妈妈！也感谢所有用心支持着我们工作的家长们！家园携手，一切都是为了孩子们更好的成长！
下面是一排排家长们的回复： “老师们辛苦了！” “支持老师！” “小来妈妈有心了！” “感动！”
来来看着那一行行文字，尤其是李老师那句“这面锦旗，会一直挂在我们心里”，鼻子猛地一酸，视线瞬间模糊了。原来，她的心意，老师不仅收到了，还如此郑重地珍藏了起来。她之前的委屈和别扭，此刻显得那么小家子气。
这时，小来拉着李老师的手从教室里出来了。李老师看到来来，微笑着主动走了过来，眼神里没有任何芥蒂，只有一如既往的温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小来妈妈。”李老师轻声说，“那天晚上，真的特别感谢您。也……真的很抱歉，当时情况特殊，没能好好跟您解释，让您尴尬了。”
来来连忙摇头，声音有些哽咽：“没有没有，李老师，是我不好，没考虑周全，差点让你们为难……我看到您在群里说的话了，真的……谢谢您能那么想……”
“是我们该谢谢您。”李老师笑得真诚，“那面锦旗上的话，‘春雨润物，明德育才’，我们会一直记得的。这是对我们最高的褒奖。”
小来仰着小脑袋，看着妈妈和老师，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感觉到气氛很好，他也高兴地笑了。
回家的路上，小来叽叽喳喳地说着幼儿园的趣事。来来听着，心里那片阴霾早已散去，变得一片晴朗。
晚上，她再次拿出那面锦旗，展开，抚摸着上面的金字。
“还看它干嘛？”陈宇凑过来。
“我在想，”来来若有所思地说，“虽然不能挂在教室里，但可以挂在我们自己家里。”
“挂家里？”陈宇不解。
“嗯。”来来点点头，眼神明亮，“就挂在小来的书桌旁边。我要告诉他，这上面的话，不仅是送给老师的，也是我们对他的期望。希望他将来，也能成为一个懂得感恩、能被别人真诚感谢的人。这也是一种教育，不是吗？”
陈宇看着妻子，终于笑了：“这个主意好！比送出去还有意义！”
教师节那天，来来没有再准备任何实物礼物。她只是在家长群里，和所有家长一起，接龙发了一句真诚的“老师辛苦了，节日快乐！”。
然后，她单独给李老师和王老师各发了一条长长的信息，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是具体地回忆了几件小事，真诚地表达了感谢之情。
李老师很快回复了她：“小来妈妈，谢谢您！您的这些话，才是我们今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拥抱]”
放下手机，来来走到小来的房间。那面鲜红的锦旗，已经被她端端正正地挂在了小书桌旁的墙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柔和而庄重的光泽。
小来正趴在地上拼乐高，偶尔抬起头，好奇地看看那面红色的新“装饰”。
“小来，”来来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指着锦旗上的字，“认识这几个字吗？”
小来摇摇头。
“妈妈念给你听啊，”来来的声音温柔而清晰，“春雨润物，明德育才。”
“是什么意思呀？”小来问。
“意思就是……”来来想了想，用孩子能懂的话说，“就像细细的小雨浇灌小树苗长大，好的老师和好的爸爸妈妈，会用很好的品德和教育，帮助小朋友慢慢长大，变成很棒很厉害的人。”
小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所以，”来来搂住儿子，“我们要永远记得感谢那些像春雨一样，帮助我们长大的人。也要努力让自己，以后能变成像春雨一样的人。好不好？”
“好！”小来响亮地回答，继续低头摆弄他的乐高，那面锦旗的影子，温柔地笼罩着他小小的身影。
窗外，月色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