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名叫“聚香居”,俗,但红霞说听着就暖和,有锅气。我们三个站在还没撕掉保护膜的玻璃门前,钥匙在陈生手里掂量着,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夜里十点,商贸街后巷安静了下来,只有远处主路的车流打着模糊的白噪音底子。
“开了这门,”陈生声音有点哑,清了清,“可就没回头路了。”
红霞眼眶还是红的,下午她刚辞了超市收银的工作,这会儿激动劲儿没过,猛地一拍陈生的胳膊:“说什么晦气话!开了这门,好日子就在里头等着呢!”她转向我,“来来,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看着玻璃门上模糊映出的我们三个的影子,叠在一起,被霓虹灯的残光勾了道不可靠的边儿。“开了吧。”我说。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陈生用力一推,门开了,带起一阵小小的风,卷着屋里装修留下的淡淡油漆和板材味儿扑面而来。里面是暗的,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牌子发着幽光,隐约能看见倒扣在桌上的椅子轮廓,像一群沉默的兽。
我们没开大灯,借着窗外和门外的光走进去。地方不大,挤了七八张桌子,但此刻空荡荡的,便显出一种陌生的宽敞。红霞迫不及待地摸到墙边,“啪”一声打开了最中间那盏装饰用的吊灯,暖黄的光洒下来,照亮了浅黄色的墙漆、原木色的桌子、还有后墙上我们仨挑了好久的一幅抽象画——红霞说那画的是火焰,代表着红火。
“真好,”她喃喃道,声音在空旷的店里有了回音,“真好啊。”
陈生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瓶白酒和三个一次性纸杯,就着旁边一张桌子放下:“来,庆祝一下!”
酒是廉价的烈酒,呛喉咙,但喝下去胃里就烧起一团火。红霞喝得急,呛得直咳嗽,咳完了眼睛更红了,不是呛的,是情绪上了头。她举着纸杯,看看陈生,又看看我,声音带了哽咽:“从今往后…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真的,我…我都有点想哭了…”
陈生用力抹了把脸,眼眶也泛着红,他伸胳膊揽住我和红霞的肩膀,把我们往中间拢了拢,纸杯里的酒晃出来些许:“说得好!红霞,来来,咱们三个,有福同享,”他顿了一下,声音沉下去,带着一种郑重的许诺意味,“有难同当!”
纸杯碰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烈酒滚过喉咙,那团火烧得更旺了。那一刻,店外的寒冷和未来的不确定性都被这团火暂时逼退了。我相信他们眼中的真诚,正如我相信自己胸腔里涌动的那股热流。我们是一体的。
然而那团火,并没能在“聚香居”的灶台上真正烧起来。
麻烦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更琐碎,更无处不在。
先是办证。拍胸脯保证一周搞定所有证照的黄牛,在收了我一万五千块“加急费”后,电话成了空号。卫生许可、消防检查、工商登记…我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各个办事窗口之间来回碰壁,补齐一份材料,被告知还需要另一份,盖完一个章,发现前面某个复印件版本不对。陈生跑得嘴角起泡,烟抽得越来越凶,最后把一沓材料摔在桌上,低吼:“这他妈是故意卡着要‘意思’!”
“那就‘意思’啊!”红霞急着开门营业,每天的租金水电都是钱在烧。
“‘意思’?拿什么‘意思’?钱呢?”陈生瞪她,“装修超预算超成什么样了你没数?”
装修是另一处疮疤。包工头是老李介绍的,说是“绝对靠谱,看我的面子给你最低价”。结果材料以次充好,工期一拖再拖,最后结算时又凭空多出好几项“增项费用”。陈生和那包工头吵了两次,差点动了手。对方甩下一句“有合同,白纸黑字,闹到哪儿我都不怕”,揣着钱走了。我们看着那凹凸不平的地砖、接缝粗糙的吊顶,只能把憋屈咽回肚子里。
最要命的是厨房设备。二手市场淘来的那台双开门冰箱,买回来第三天就开始间歇性罢工,制冷效果堪忧。供应商电话永远打不通。维修师傅上门一看,直撇嘴:“这玩意儿年纪比你都大,零件都找不到了,修一次够你买半个新的。”
红霞当场就急了:“那怎么办?里面还囤着两千多块的肉和菜呢!”
师傅两手一摊。
最后是陈生咬着牙,又掏钱去买了台小冰柜先顶着。那两千多的食材,救不回来的部分,我们三个分了,连着吃了一个星期的变质肉味。
开业那天,仓促得近乎狼狈。鞭炮忘了买,花篮只有老李送来一个,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后厨请的师傅是红霞远房表舅推荐来的,手艺…极其一般,而且慢。前厅就红霞和我,点菜、上菜、收拾桌子、算账,忙得脚不沾地。客人抱怨菜咸了、淡了、上慢了、筷子有点霉味…
晚上十点打烊,我们仨瘫在椅子上,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地上是狼藉的垃圾和油污,空气里混杂着食物和清洁剂的古怪气味。
红霞看着第一天那可怜巴巴的营业额,手指发抖:“这…这都不够付今天菜钱的…”
陈生把账单揉成一团,砸在地上:“妈的!”
我弯腰,把那个纸团捡起来,慢慢展开,抚平上面的褶皱。上面的数字,像针一样扎眼。
就是从那天起,有些东西开始变了。
抱怨越来越多,指向也越来越明确。
红霞总嫌陈生花钱大手大脚,进的货又贵又不实用。“你看看你进的这些海鲜,死了一半!这东西是咱们这种小店卖得起的吗?跟你说了多少遍,先做稳家常菜!”
陈生则烦红霞抠抠搜搜,斤斤计较。“一分钱一分货懂不懂?用那种便宜肉,客人吃一次就再不来了!口碑还要不要?”他有时会斜眼看我,“来来倒是会说漂亮话,和稀泥谁不会?关键时候拿主意顶上去的人呢?”
我通常沉默。我的积蓄大部分投在了首期租金和那个骗子的“加急费”里,话语权似乎也跟着变轻了。我试着调停,提出些折中方案,但常常被他们两人同时驳回。无效的次数多了,我也渐渐闭上嘴。
店里生意一直半死不活。我们轮流看店,守着空荡荡的桌椅,一坐就是一整天。那种寂静,比忙碌更折磨人。期待一次次落空,焦虑像慢性毒药,慢慢侵蚀着最初那点情谊。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男人夹着个公文包,走进了我们死气沉沉的饭店。
那时不是饭点,店里只有我和红霞。她正对着计算器按来按去,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我则在擦已经很干净的桌子。
门上的风铃响了。我们同时抬头。
进来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微胖,穿着件棕色的皮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见过世面的从容笑容。他扫了一眼冷清的店面,目光落在我身上。
“老板在吗?谈点生意。”
红霞立刻放下计算器,站了起来,脸上堆起营业式的笑:“在的在的,您有什么事?”
男人走过来,递上名片:“姓王,做供应链的,主要搞高端调味品和特色食材。看你们这儿环境不错,菜式…也挺有想法,”他目光在墙上的菜单扫过,面不改色地说着恭维话,“想看看有没有合作机会。”
红霞接过名片,我看了一眼——“宏达商贸有限公司 项目经理 王海”。
王海很能聊,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自来熟地跟我们侃大山。从餐饮行业现状说到供应链痛点,再说到他如何帮几家知名餐厅“起死回生”。“生意不好,不一定是你们的问题。很多时候是货源不行,成本压不下来,味道就没竞争力。”
他的话,句句都戳在我们心窝子上。
红霞听得眼睛发亮,不住地点头。她最近正为成本问题头疼欲裂。
王海适时地抛出诱饵:“我们公司最近在推一个扶持计划,针对的就是你们这种有潜力但刚起步的精品小店。可以提供一批高端调味品和进口食材做试用,价格嘛,绝对是你们想象不到的优惠。效果好了,咱们再谈长期合作。”
他打开公文包,拿出几份彩印的宣传册和报价单。印刷精美,图片上的食材诱人。上面的价格,确实低得惊人,几乎是市面批发的半价。
红霞呼吸都急促了,拿着报价单的手微微发抖:“王经理,这…这价格是真的?”
“当然!”王海爽朗地笑,“公司补贴嘛,要的就是口碑!不过名额有限,好多家都在抢。我一看你们这儿就投缘,要是感兴趣,我得赶紧给你们占个坑。”
他压低了声音:“不瞒你们说,这批货是有点特殊渠道…所以这个价。量也不多,就这一批,卖完就真没了。”
“特殊渠道?”我心里咯噔一下。
“放心,绝对安全!质检报告、进口单据,全套都有!”王海拍着胸脯,“就是看你们实诚,才跟你们交这个底。别人问我都不说。”
红霞已经完全被吸引了,急切地问:“那…那我们怎么订?”
“交个定金就行,货到付余款。合同咱们正规走。”王海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两份厚厚的合同文书,“条款你们慢慢看,没问题就签。我明天再过来。”
王海走后,店里一阵沉默。红霞激动地翻着那份报价单,嘴里念念有词:“这下有救了…这成本能下来一大截…味道也能提升上去…”
我拿起那份合同,纸张厚实,条款密密麻麻。“红霞姐,”我迟疑地开口,“这价格低得太离谱了。还有那特殊渠道…听着不太踏实。要不要等陈生回来商量一下?或者先去查查这个宏达公司?”
红霞脸上的兴奋褪去一点,有些不耐烦:“查什么?人家王经理看着就是实在人!合同都在这,白纸黑字还能有假?等陈生?等他回来黄花菜都凉了!你没听他说多少家等着要吗?”她指着那个低得惊人的数字,“错过这个机会,我们这店还能撑几天?”
她越说越觉得有理,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这事不能犹豫!来来,我知道你谨慎,但有时候就得搏一把!不然永远翻不了身!”
我捏着那份合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那个王海,太油滑,太恰到好处。那些话术,精准地利用了我们的绝望。可我看着红霞那双因为看到希望而重新发亮的眼睛,又看看这冷清得让人窒息的店面,劝阻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我们的确快撑不下去了。
也许…也许真是转机呢?
陈生晚上回来,听红霞兴高采烈、添油加醋地说完,反应却和我类似。
他皱着眉头,翻着合同,又拿着王海的名片对着灯看了半天:“王海?宏达?没听说过。这价格…扯淡呢吧?别是骗子。”
红霞立刻像被点燃的炮仗:“骗子?骗子给你印这么厚的合同?骗子给你留公司电话和地址?陈生,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是不是我拉来的机会你就非得泼冷水?来来当时也犹豫,就你心眼多!”
陈生被他一呛,火气也上来了:“我他妈是为店里好!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你也信?你脑子呢?”
“我没脑子?你有脑子店能做成这样?天天就知道进那些贵死人的破海鲜!”
“你他妈…”
两人激烈地吵了起来,翻旧账,互相指责,声音大到把隔壁小店的人都引出来看了一眼。
我坐在中间,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混乱中,我那点不安被他们的争吵彻底淹没了。
最后,陈生似乎也被红霞的固执和眼前的绝境逼得动摇了,或者只是厌倦了无休止的争吵。他把合同往桌上一扔,语气烦躁:“行行行!你非要弄就弄!到时候亏了别哭!但我话说前头,这事是你主导的,出了问题你负主要责任!”
红霞立刻顺杆爬:“我负责就我负责!赚了钱你别眼红!”
她几乎是抢过合同,在末尾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笔迹用力得几乎划破纸背。然后她看着我和陈生。
陈生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看她。
红霞把目光投向我,带着一种逼迫的期待。
那一刻,店里静得可怕。窗外是黑的,玻璃上映出我们三人扭曲的倒影。我看着那份已经签上红霞名字的合同,它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又像一个虚幻的泡泡。我知道我的直觉在报警,但红霞的狂热和陈生的半推半就,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推力。
我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拿起笔。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在乙方代表那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定了!”红霞欢呼一声,抢过合同,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我明天就联系王经理打定金!”
她没看到,旁边陈生在我签下名字后,嘴角极快地撇了一下,那不是一个放心的表情,更像是一种…甩脱了什么的轻快。而我,签完那个名字后,心里猛地一空,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坠了下去,捞不回来了。
定金打过去了,王海的电话开始变得难以接通。要么响很久才接,背景音嘈杂,他说在外面跑业务,催货的事“放心,正在走流程”;要么就直接无法接通。
红霞最初的兴奋逐渐被焦躁取代。她每天要给王海打十几个电话,发几十条语音微信。对方的回复越来越慢,语气也从最初的热情洋溢,变得敷衍,最后甚至带上了不耐烦。
“催什么催?流程不得时间啊?不信我就退订!多少家排队等着呢!”
红霞被噎得够呛,转头又对我们抱怨:“这人态度怎么这样?好像我们求着他似的!”
陈生冷眼旁观,偶尔凉飕飕地插一句:“早跟你说过。”
我试着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过那个“宏达商贸”,导航把我带到一片即将拆迁的破旧厂房区,门牌号根本不存在。问旁边的住户,都说从来没听说过这家公司。
我的心彻底凉了。
但我不敢说。看着红霞每天还在抱着那点渺茫的希望打电话,看着陈生事不关己的冷漠,我把话咽回了肚子里。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们可能真的被骗了,而我们投入的那笔钱,是店里的最后一笔流动资金。
货终于到了。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早晨,一辆破旧的小货车停在店门口。没有王海的身影,只有一个穿着脏兮兮工服的司机,叼着烟,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送货单。
“快点签收,还赶着下一家呢。”
我们三个冲出去,手忙脚乱地打开车厢。里面堆着几十个纸箱。拆开第一个,一股浓烈刺鼻的化学香精味混合着霉味扑面而来,呛得红霞连退两步,咳嗽起来。
箱子里所谓的“高端进口调料”,是用简陋的透明塑料袋装着的浑浊液体和三无粉末,标签打印模糊,甚至看不清生产日期。另一个箱子里是冻得发黑发紫的肉块,软塌塌的,渗出暗红色的血水,散发出不新鲜的气味。
陈生脸色铁青,猛地抓起一袋粘稠的所谓“蚝油”,狠狠砸在车厢板上,塑料袋破裂,黑色的酱汁溅得到处都是!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他咆哮着,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红霞呆立在雨里,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额头上,显得格外狼狈。
我弯腰,捡起一个印着外文的纸盒,手指稍一用力,那浸了水的纸板就塌软破裂。里面露出的东西,更是不堪入目。
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哎,签不签啊?不签我拉走了!”
“拉走?我拉你妈!”陈生猛地转向司机,眼睛血红,像是要吃人,“那个姓王的骗子呢?!让他滚出来!”
司机被他的样子吓到,嘟囔了一句“神经病”,猛地关上车厢门,跳上驾驶室,一溜烟把车开走了。留下我们三个,站在淅淅沥沥的冷雨中,对着店门口那一堆散发着怪味的破烂纸箱。
绝望,像这冰冷的雨水一样,渗透衣服,刺进骨头缝里。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最后一点资金,换了这么一堆垃圾。
店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那堆“货”像一座丑陋的坟墓,堆在墙角,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我们谁也没去动它。
沉默持续了三天。这三天,店门一直关着。我们像幽灵一样在店里晃荡,或者长时间地枯坐。红霞彻底没了精神,眼睛又红又肿,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储藏室里。陈生则变得极其暴躁,一点就着,摔过几次东西,对着墙壁咒骂。
第四天晚上,最后的时刻来了。房东带着两个身材壮实的男人上门,堵住了门口。催缴欠了快一个月的租金和水电费,口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今天再不交,马上清场!押金抵扣都不够!”
陈生试图说好话,递烟,对方毫不客气地推开。
我们知道,到头了。
没有任何奇迹。我们拿不出一分钱。
房东的人开始粗暴地清点店里的东西,桌子、椅子、冰箱、灶具…估算着还能抵多少债。那些我们曾经精心挑选、寄予厚望的东西,此刻像垃圾一样被评估、搬动。
红霞突然尖叫一声,冲过去想护住那台她最喜欢的消毒柜:“别动!你们别动!”
被一个男人不耐烦地推开,踉跄着差点摔倒。
她僵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身体开始剧烈地发抖。她慢慢地转过身,目光先是落在陈生身上,然后又猛地刺向我。那目光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
她猛地操起桌上一个没人收走的玻璃酒杯,那是我们“合伙之夜”喝白酒的那只,狠狠摔在地上!
“啪——!”一声爆裂的脆响,碎片四溅。
“骗子!”她声音尖利得破了音,指着我们,手指颤抖得厉害,“你们!你们早就知道!你们早就知道那个姓王的是个骗子对不对?!是不是?!合伙坑我一个人!”
陈生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发,被红霞这突如其来的指控点炸了。他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椅子,发出更大的噪音,迎着红霞的目光冷笑,笑容扭曲而残忍:“放你妈的屁!最先签合同的是谁?!啊?!是谁哭着喊着说机会难得逼着我们签的?!现在想起来装受害者了?!要不是你蠢得像头猪!我们能被骗?!”
“我蠢?我那是为了店里!你呢?你除了马后炮还会干什么?!进货被骗!装修被骗!你他妈就是个倒霉催的!什么东西经你的手都得赔!”
“你再说一遍?!臭娘们老子抽你信不信!”
“你打!你打啊!日子不过了!都别过了!”
争吵像脱缰的野马,朝着最恶毒、最丑陋的方向狂奔而去。所有压抑的怨气、不满、恐惧,此刻都变成了淬毒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掷向对方,恨不得把对方撕碎。他们两个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变形,变得无比陌生。
我站在原地,看着满地狼藉,看着那堆散发着馊味的“货”,看着这两个曾经一起举杯说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伙伴,此刻像生死仇敌一样互相撕咬。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窒息般地疼。
那些怀疑,陈生最初听到“宏达”时那个撇嘴,王海精准地找到我们…碎片在我脑子里飞速旋转,碰撞,拼接成一个模糊却可怕的猜想。
争吵还在继续,越来越不堪入耳。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腐烂的味道。然后,我默默地转过身,走到柜台后面。我蹲下身,打开最底层那个带锁的抽屉——钥匙我一直随身藏着。里面很空,只有几本没什么用的旧账本。
我把手伸到抽屉最深的暗格里,摸索着,抠了几下,指尖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我把它拿了出来。
是我的旧手机。
我站起身,走回那场风暴的中心。他们还在吵,声音嘶哑,面目狰狞,几乎要扭打在一起,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动作。
我打开那个旧手机。屏幕亮起,微光映着我的脸。我点开录音列表。
里面躺着数条音频文件。标记着日期和时间。
——最早的一条,是我们和王海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下午。我借口去后厨倒水,偷偷按下了录音键。手机就一直放在围裙口袋里。
——“特殊渠道…绝对安全…质检报告、进口单据,全套都有!”
——“…看你们实诚,才跟你们交这个底。”
——还有之后几次王海来接洽时,我断续录下的对话。以及,最重要的一段…
我抬起眼,看着吵得精疲力竭、暂时停下来喘粗气的两人,他们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像两只斗得羽毛零落的公鸡。
店里突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我轻轻点了其中一段音频文件的播放键,然后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
先是几秒嘈杂的电流和环境音,然后,一个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是陈生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打电话,背景还有车声。
【…对,她签了…钱已经打过去了…你放心,她那个人,贪心,又好糊弄……后续?后续就看你的了…尽快,别拖…嗯,我知道,好处少不了你的…老地方见…】
录音播放完了。
店里死一样的寂静。
红霞脸上的愤怒和疯狂瞬间凝固,然后像脆弱的玻璃一样一点点碎裂,露出底下彻底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她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过头,看向陈生,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在急剧收缩,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
陈生的脸在录音响起的第一秒就骤然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僵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手机,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是一种被当场戳穿最肮脏秘密的骇然和恐惧。
时间仿佛停滞了。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提醒着这个世界还在运转。
我迎着他骤然而至的、混杂着惊骇和恶毒的目光,平静地收起了旧手机。我的手指甚至没有发抖。
然后,我看向他们两人,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弥漫着失败和背叛气息的空气里:
“都别吵了。”
“警察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