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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资助的贫困生骂我父亲死得活该时,我当众播放了他跪求资助的录音。 母亲被无业游民砸死在高速上那天,我正在为她熬治胃病的中药。 多年后饭店来了位眼熟女客,递给我一沓发黄作业本。 每页背面都写满“对不起”,和一份份汇款凭证—— “你父亲买的种子,迟了二十年才在我们心里发芽。”

王氏饭店的空调总是开得很足,冷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像块无形的冰,覆在人的皮肤上。王景明站在柜台后,慢条斯理地用一块软布擦拭一只釉色温润的瓷杯。下午三点,店里空无一人,只有日光透过大幅玻璃窗,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寂静的光斑。

门上的铜铃哑涩地响了一下。

一个女人走进来,带着一身外面的燥热。她约莫四十上下,穿着素净的灰色裙装,身形瘦削,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长期磋磨后的疲惫与平静。她没看菜单,也没找座位,目光在空荡的店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王景明身上,脚步有些迟疑地走近。

“老板,”她的声音干涩,带着点不确定,“请问…您是王海生先生的家人吗?”

王景明擦杯子的手顿住了。冰凉的瓷壁贴上指腹,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王海生。这个名字有多少年没被外人提起过了?久得像上辈子的事。他抬起眼,仔细地打量眼前的女人。面容陌生,但那双眼,深处藏着一点惶然和极重的愧怍,隐隐有些熟悉,却又抓不住确切的线索。

“我是他儿子。”王景明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像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人。

女人的肩膀微微塌下去一点,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被更沉重的东西压垮了。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我叫赵秀芹。”她报出一个名字,眼神带着探寻,似乎期待能从王景明脸上找到一丝回应。但王景明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赵秀芹…他飞快地在记忆里搜索,模糊的碎片掠过,却拼凑不出清晰的形象。父亲资助过的人太多,像撒出去的把把谷粒,他那时年纪小,记不住所有飞来又飞走的麻雀。

赵秀芹眼底的光黯了一下,她低下头,颤抖着手打开帆布包的搭扣。里面没有别的,只有一摞用旧牛皮筋捆着的作业本,纸张完全发黄发脆,边角卷损得厉害,散发着一股陈年的纸张和霉尘混合的气味。

她双手捧着那沓本子,像捧着一件极易碎裂的珍宝,又像捧着一块灼热的炭,近乎虔诚地、又带着巨大不安地,将它递过柜台。

“这个…给您。”她的声音更低了,含着哽咽,“对不起,现在才…才拿来…”

王景明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落在那摞本子上,父亲的形象却猛地撞进脑海——不是后来病床上那个形销骨立、被疼痛折磨得双目浑浊的男人,而是更早时候,穿着半旧衬衫,伏在昏黄灯下,一封封读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求助信,然后认真在本子上记下名字和金额的父亲。那笔记本的纸张,也是这样的黄。

他终是伸出了手。作业本落入掌心,沉得超乎想象。那牛皮筋几乎要断裂,脆弱的纸张隔着岁月,硌着他的皮肤。

赵秀芹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身体又晃了一下,手飞快地缩回身后,头埋得更低。“您…您看看。”她喃喃道,然后便不再说话,只是僵硬地站着,等待着审判。

王景明走到窗边光线最亮的那张桌子旁,坐下。解开发出细响的牛皮筋,最上面是一本封皮印着红色牡丹花的田字格本,上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名字:赵秀芹。字迹稚嫩,旁边还用圆珠笔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他翻开。

第一页是拼音,第二页是生字。一撇一捺,写得认真又吃力。他快速翻过,那些稚嫩的笔迹逐渐变得工整、流畅。这只是一个普通女孩最普通的作业。父亲当年看过的,就是这样的本子吗?透过它们,想象着一个个陌生孩子的人生?

直到本子快要翻完,在最后一页的背面,几行截然不同的、仓促又用力几乎划破纸背的字,猛地攫住了他的目光——

“王海生叔叔,对不起!!!”

三个巨大的感叹号,像三根钉子,狠狠砸进眼里。

王景明的手指僵住了。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从脊椎窜起。

他猛地丢开这本,拿起下面一本。封皮是蓝色的,名字叫李建军。同样是作业,一页一页,规规矩矩。他直接翻到最后。背面同样有字,同样墨迹深重,写的是:“我不是人!我对不起您!我该死!”

第三本,一个叫孙丽萍的女孩,作业本背面密密麻麻,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写满了整整一页,那字迹到最后几乎癫狂,仿佛写字的人已经崩溃。

第四本,第五本…整整一摞,十几个作业本,每一本的最后一页或封底背面,都写满了“对不起”。有的长篇累牍诉说悔恨,有的只有泣血般的三个字,有的字迹工整像是下了极大决心,有的潦草模糊像是被泪水泡过。每一句“对不起”,都像一声沉闷的鼓响,敲在王景明沉寂多年的心湖上,震起滔天巨浪。

在这些道歉之间,夹杂着一些别的东西。

是一张张小心粘贴上去的汇款凭证回单。

金额不等,五十,一百,三百…收款人都是“王景明”,汇款人姓名栏,是那些作业本上的名字:赵秀芹、李建军、孙丽萍…汇款日期,从他母亲去世后那个月开始,跨越了漫长的岁月,一直持续到近期。最早的那些票据,已经黄得几乎透明,上面的蓝墨水字迹也已晕开模糊。

他的呼吸停滞了。血液轰鸣着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冰冷下去。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不得不用手撑住桌子。玻璃窗外车水马龙,阳光刺眼,世界却在他耳边失声了。

只有那些密密麻麻的“对不起”,和那些发黄的票据,在他眼前无限放大,旋转,最后狠狠地砸回二十年前那个冰冷绝望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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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一层黏腻的膜,糊在口鼻处。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父亲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一下,又一下,拉扯着王景明的神经。

胃癌晚期。癌细胞啃光了父亲所有的血肉和精神,只剩下一把枯骨外面绷着一层蜡黄的皮。曾经那个能扛起两袋粮食、笑声爽朗的男人,如今连喝口水都会引发剧烈的呕吐和疼痛。

王景明拧了热毛巾,小心地给父亲擦拭额头渗出的虚汗。母亲坐在床尾的小凳上,低着头,手里攥着一团看不清颜色的毛线,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织了拆,拆了织,好像只要手不停,心就不会彻底沉下去。家里的积蓄早已掏空,还欠了一堆债。饭店盘出去了,房子抵押了。曾经那些因为父亲慷慨而带来的短暂虚荣和热闹,此刻看来像一个冰冷讽刺的笑话。

床头柜上那只旧诺基亚手机突兀地振动起来,嗡嗡地在木头表面打转,声音刺耳。

母亲惊得一抖,毛线团掉在地上。王景明看到父亲闭着的眼皮颤动了一下。

他拿过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某个遥远的北方小城。他犹豫了一下,走到病房外的走廊接听。

“喂?是王海生老板吗?”一个年轻却毫不客气的声音钻出来,背景音嘈杂,像是在某个游戏厅或者吵闹的街头。

“我爸病了,不方便接电话,您哪位?”王景明压低声音。

“病了?哦。”那边的声音顿了一下,非但没有关切,反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和理直气壮的埋怨,“我是他以前资助的学生,叫刘强。王老板以前说好的,资助我到大学毕业,这钱怎么才到高三就不打了?这马上要高考了,资料费、补习班费一大堆,等着用钱呢!这说不管就不管了?”

王景明感到一股血猛地冲上脸,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攥紧了手机,指节发白:“我爸…他得了癌症,现在在医院,家里实在没钱了…”

“没钱?”那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质疑和毫不掩饰的愤怒,“骗谁呢?当初说得那么好听,装大善人!现在把我晾半道上算怎么回事?我要是考不上好大学,就是你们害的!你们知不知道这对我多重要?啊?!”

恶毒的话语像淬了冰的钉子,隔着电波一根根钉进王景明的耳膜。他浑身发抖,气得几乎要喘不上气,眼前一阵发黑。他猛地挂断电话,身体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滑下去。

那一刻,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碎了。对人性残存的那点微弱信任,彻底崩塌了。

他以为这已是极致。

没想到,那只是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的手机成了热线。一个个陌生号码打进来,操着不同的口音,却怀着同一种理直气壮的索取和得不到后的谩骂。

“王海生吗?怎么搞的?这个月的钱还没到!”

“说好的事怎么能变卦?你们这是毁我前途!”

“没钱?当初别充大头啊!现在装死?”

“死骗子!不得好死!”

甚至父亲虚弱地睡过去时,都会被这些催命一样的铃声和恶毒的诅咒惊醒。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睁着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眼角无声地滑下一点湿痕。那湿痕比任何哭嚎都更让王景明刺痛。

母亲扑过去一次次按掉电话,最后哭着拔掉了手机电池。世界终于清静了,那种死寂却更加令人窒息。

王景明在一个父亲又一次呕血抢救的深夜,翻出了父亲那只破旧的皮箱。里面整齐码放着一沓沓信件和几个笔记本。他颤抖着翻开,找到了那个叫刘强的资料,后面果然记录着每一笔汇款。他还发现了一盒旧磁带,上面贴着标签:“刘强(求助录音)”。

鬼使神差地,他找到了医院附近一家还有录音机功能的文具店,塞进磁带。

按下播放键,一个年轻、卑微、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流泻出来:

“…王叔叔,求求您了…我爹瘫了,娘跟人跑了,奶奶眼睛瞎了…我真的想读书,我考上县一中了…求求您拉我一把,我给您当牛做马…我一定考上大学,报答您的大恩大德…我给您磕头了…真的求求您了…”

录音里传来“砰砰”的闷响,像是头真的磕在地上。

王景明听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极致的愤怒过后,是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平静。他把磁带抠出来,放进口袋。

父亲走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把病房照得透亮。他回光返照,精神好了些,能含糊地说几个字。他望着窗外一棵抽芽的梧桐树,看了很久,然后慢慢转动眼珠,看向王景明和妻子,嘴唇翕动。

“…种子…”他气若游丝,“…撒出去…总会…有…发芽的…”

他说完这句话,眼睛慢慢合上,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极淡的、虚幻的期待。监测器上的心跳拉成一条冰冷的直线。

母亲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王景明没有哭。他站在那里,像被抽空了灵魂。父亲直到最后,还相信着他撒出去的种子。可他不知道,有些土地,从一开始就是盐碱地,开不出花,只会反射出人性最毒的烈日。

追悼会设在殡仪馆最小的一个厅。冷清得可怕。亲戚寥寥,几个父亲生前的老友红着眼圈拍了拍王景明的肩膀。他和母亲穿着孝服,站在门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灵堂里只有哀乐在空荡地回响。

他们等了很久。

没有一个人来。

那些拿过钱、写过感谢信、在电话里发过誓要报答的人,一个都没有出现。

世界用一片死寂,回报了父亲一生的善。

母亲彻底垮了,眼神空洞,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的…”

王景明扶着她,目光落在父亲遗像那温和的笑容上,心里那片冰冷的废墟里,最后一点余温也熄灭了。他甚至扯不动嘴角做出一个嘲讽的表情。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家彻底空了。还欠着医院一大笔钱。母亲像是骤然老了二十岁,鬓边头发全白了,胃痛的毛病越来越厉害,常常痛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她开始拼命找活干。一天打三份工,天不亮就去给人做早餐店帮工,上午去写字楼做保洁,下午还要去一户人家做钟点工。王景明劝她,她只是摇头:“没事,妈不累。欠的钱得还…你以后…还得成家…”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厉害。母亲的胃痛又犯了,痛得脸色蜡黄,冷汗直流。王景明强行把她按在床上休息,想起邻居说有个老中医的偏方对胃病有效,便翻出攒下的零钱,跑去抓药。

小小的出租屋里,弥漫开苦涩的中药味。他用一只破旧的砂锅守在煤炉上,小心地看着火候。药汁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水汽氤氲了他苍白消瘦的脸。他看着那翻滚的褐色汁液,心里盘算着,这副药下去,妈的病能不能好一点…也许,日子再难,总能一点点熬过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得几乎要砸穿木板的敲门声。

他心头猛地一跳。打开门,门外是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脸色凝重。

“是张慧芳的家属吗?”一个警察开口,声音沉痛。

王景明愣愣地点头,心脏疯狂地擂鼓。

“抱歉…通知您一个不幸的消息。您母亲在高速公路上…遭遇意外…经抢救无效…去世了…请节哀。”

世界在王景明面前碎裂、崩塌、化为齑粉。他甚至听不清警察后面关于“无业游民”、“扔石子”、“砸中车窗”、“当场身亡”的叙述。耳朵里只有尖锐的鸣响,像无数根针扎进大脑。

他僵直地转过身,看着炉子上还在咕嘟冒泡的药罐。

黑色的药汁翻滚着,溢了出来,浇灭了炉火,发出“嗤——”一声漫长而绝望的嘶鸣,如同生命最后一丝气息被彻底抽干。

白色的水汽混着焦糊味,弥漫开来,模糊了一切。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成了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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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阳光挪了位置,刺得王景明眼睛生疼。他从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回忆里挣扎出来,胸腔里堵着硬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钝痛。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依旧僵硬地站在柜台前的女人,赵秀芹。

她的脸上早已泪水纵横,却没有发出一点哭声,只是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渗出血丝。

王景明的目光落回那堆作业本和汇款单上。他的手指抚过那些发黄脆硬的纸页,抚过那些力透纸背的忏悔,抚过那些跨越了二十年光阴的微小数额。

他仿佛看到,在父亲和他被绝望吞噬的那些年,在母亲死后他像野草一样挣扎求生的那些年,这些微薄的、带着灼人烫意和沉重负罪的汇款,是如何一笔一笔,从四面八方,艰难地汇拢而来。

它们迟到了。

迟到了整整二十年。

错过了父亲的病榻,错过了母亲的葬礼,错过了一个少年所有需要救赎的黑暗岁月。

它们本该是甘霖,却最终成了祭奠。

赵秀芹终于无法承受这沉默的重量,哽咽着开口,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们那时候…不是人…听了刘强煽动…又怕…又自私…王叔叔去世的消息…我们后来才知道…没脸去…”

“您母亲出事…我们…我们恨不得杀了自己…”

“我们知道…这点钱…什么都弥补不了…我们就是…就是…心里过不去…不能让自己忘了…”

“刘强…他后来喝酒出车祸,人没了…死前一直喊对不起…”

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

王景明拿起最上面那本属于赵秀芹的作业本,翻到背面那三个巨大的感叹号。他的指尖冰凉。

他该恨吗?是的,那恨意曾经是他活下去的燃料。他该原谅吗?他不知道。原谅这个词,太轻,又太重,重得他搬不动。

父亲临终前的话,又一次幽幽地回荡在耳边。

“…种子…撒出去…总会…有…发芽的…”

原来,那些种子没有死在盐碱地里。它们只是被埋得太深,在黑暗的泥土里,挣扎了太久太久,久到播种的人早已化为白骨,久到等待的人心已成荒原,才终于扭曲地、痛苦地、带着满身污脏和迟来的愧怍,探出了一点芽尖。

这发芽的代价,是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是父亲含恨的眼,是母亲高速路上戛然而止的生命。

太沉重了。沉重得他几乎背负不起。

他看着眼前痛哭流涕的女人,看着这摞沉甸甸的、记录着人性最卑劣和最煎熬一面的作业本。

很久很久。

窗外市声喧嚣,阳光滚烫。

王景明缓缓伸出手,不是朝向女人,而是轻轻地,极其缓慢地,合上了那本写满“对不起”的作业本。

他将那摞本子和汇款凭证,仔细地、整齐地重新捆好,牛皮筋发出细微的啪声。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赵秀芹,目光穿过二十年的绝望与光阴,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声音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饭店里沉冷的空气。

他说:

“芽发得太晚了。”

“但我爸……等到了一句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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