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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开饭时间了。

今天讲述的是一位残疾人叔叔。

陈默永远记得那个湿冷的夜晚。雨水敲打着屋顶铁皮,像无数小锤在心上乱擂。他瘫在轮椅上,右腿刚拆了石膏,新生的骨头脆弱得像初春的冰凌,左腿则是小儿麻痹留下的老残躯。那场该死的车祸已将他碾碎过一次,卧床半年,才勉强能用这副骨架撑起一点人形。

“哥……”弟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粘稠的陌生感。他推门进来,裤脚湿漉漉的,沾着院里的泥水。一股廉价白酒的气味先于他的人飘到陈默面前,混着铁锈和雨水的气息,沉沉压入肺腑。

陈默喉咙发紧,只含糊“嗯”了一声,下意识想转动轮椅离他远点。这架冰冷的金属囚笼,此刻成了他唯一的堡垒。

“爹妈让我……来看看你。”弟弟脚步不稳地靠近,目光在陈默僵直的腿上扫过,浑浊的眼底翻涌着看不懂的阴暗。他手里攥着什么东西,被宽大的旧工装袖子遮住大半,只露出一角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钝光——是家里劈柴用的那把旧斧头。

“我挺好。”陈默努力让声音平稳,手指死死抠住轮椅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木头粗糙的纹理嵌进指甲缝里。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惊雷。外面雨更大了,哗哗的雨声里,世界仿佛被隔绝成两个孤岛,他和弟弟,被一种即将爆发的凶险紧紧缠绕。母亲在隔壁厨房收拾碗碟的叮当声,父亲沉闷的咳嗽,都成了这幕惨剧即将上演的背景音。

恐惧像冰冷的蛇,倏地缠紧心脏。陈默想喊,但声音卡在喉咙深处。他想逃,可这双残腿如同被焊死在地上。就在他徒劳挣扎的瞬间,弟弟猛地举起斧头!那粗糙的木柄在陈默惊惧放大的瞳孔里急速上升,占据整个视野,带着一股浓烈的土腥和汗酸味,狠狠劈向他唯一还能勉强支撑身体的好腿——右腿!

骨头碎裂的声音异常沉闷,像是湿木头被猛力拗断,又像深井里投下巨石的回响,盖过了窗外的雨声,清晰无比地炸开在陈默自己的头颅里。剧痛是活的毒蛇,瞬间噬咬全身每一寸神经。陈默眼前一黑,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向前猛栽,从轮椅上重重摔向冰冷的水泥地。下巴磕在地上,满嘴是血的咸腥。左臂下意识去撑,紧接着又是一阵撕裂的剧痛——斧刃砍在臂骨上的钝响,骨头似乎没断,但皮肉被狠狠豁开,热流瞬间涌出,黏腻地浸透了薄薄的旧布衫。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嘶鸣。世界在剧痛和血泊里旋转、扭曲、碎裂。耳朵里,除了自己粗重破碎的喘息和骨头深处传来的、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可怕呻吟,一切都消失了,连同窗外的雨声。

“天爷啊!作孽啊——!”母亲的尖叫撕裂了雨幕,带着哭腔冲进来。她扑到弟弟身边,不是看陈默,而是死死抱住他持斧的手臂,仿佛那才是她失而复得的珍宝。“你疯魔了!他是你哥啊!”她的哭喊撕心裂肺,却字字像冰锥扎进陈默的心脏。

父亲紧随其后,那张被岁月和愁苦刻满沟壑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他脚步踉跄,没有看陈默一眼,径直冲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去夺弟弟手里的斧头。斧头沉重地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滚到陈默眼前,沾血的刃口在昏暗灯光下闪着寒光。父亲猛地扬起蒲扇般的手掌,狠狠扇在弟弟脸上,脆响刺耳。“畜生!”他怒吼着,胸膛剧烈起伏。

弟弟被打得趔趄一步,捂着脸,那双充血的眼睛却依旧死死瞪着蜷缩在地的陈默,像荒野里受伤的孤狼,里面燃烧着扭曲的怨毒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快意。

“他…他活该!”弟弟嘶吼着,唾沫星子喷溅,“凭什么!凭什么他瘫了瘸了还是个废人,爹妈还总想着他?他活着就是拖累!就是咱家的晦气!我受够了!”他指着蜷缩在血泊里的陈默,每一句都像淬毒的刀子。

母亲哭嚎着,扑上来紧紧抱住弟弟,仿佛要用身体挡住父亲可能再次落下的巴掌,也挡住这房间里弥漫的血腥和绝望。“儿啊!我的儿啊!别说了!别说了!你糊涂啊!”她转向陈默,泪水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纵横流淌,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懂事”的逼迫:“老大…老大你…你千万别…别报官啊!他是你亲弟弟啊!他是一时糊涂!喝多了马尿迷了心窍啊!咱家…咱家经不起再毁一个了!算娘求你了!放过他…放过他吧…”

放过他?

剧痛撕扯着陈默的身体,而母亲的话像冰冷的铁水,灌进他的耳朵,浇灭了他心头最后一丝微弱的、对“家”的幻想。血不断从腿和胳膊的伤口涌出,在地上蜿蜒,像一条丑陋而沉默的蛇。放过他?那谁来放过我?谁来放过我这被一次次碾碎的人生?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不是助听器没电的那种物理安静,而是所有声音,连同陈默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微弱希冀,都在母亲那句“放过他”里,被彻底掐灭了。只有骨头深处的嗡鸣和血液流淌的黏腻感,无比清晰地宣告着这具躯体的又一次崩塌。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划破雨夜,红蓝光在湿漉漉的院墙上疯狂闪烁,像濒死的警示。冰冷的担架硌着陈默的后背,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腿和胳膊上那巨大、新鲜、湿漉漉的伤口,疼得他牙齿咯咯打颤。医护人员急促的话语隔着厚厚的玻璃罩传来,扭曲变形,只剩下模糊的、毫无意义的音节碎片。陈默闭上眼,只感觉冰冷的雨水和温热的血在脸上混流,滑进嘴角,是铁锈般的咸腥。那是他自己的味道,也是命运反复咀嚼后吐给他的残渣。

手术灯惨白的光柱直射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麻醉剂注入血管的冰凉感蔓延开,意识像沉入幽深粘稠的水底,无数破碎的画面裹挟着尖锐的噪音翻涌上来——幼年高烧时眼前晃动的、模糊而焦急的成人面孔,他们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他能理解的声音,世界在炽热的眩晕里旋转、扭曲、最终陷入一片死寂的灰白;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法像其他孩子一样奔跑跳跃时,跌倒在泥地里,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那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和钝痛;还有那场车祸,刺目的车灯,金属扭曲的巨响,身体被高高抛起又重重砸落的失重与剧痛……最后,定格在弟弟举起斧头时那双燃烧着疯狂的眼睛,和父母扑向他时那毫不犹豫的背影。

意识沉浮,再次被剧烈的疼痛唤醒时,陈默已躺在病床上。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被高高吊起。左臂缠着渗血的纱布,动弹不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和腹部的隐痛。护士在给他换药,镊子夹着沾血的纱布离开伤口时,那瞬间暴露在空气里的撕裂感让陈默浑身一僵,额头上立刻沁出冷汗。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父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母亲手里提着一个廉价的保温桶,父亲佝偻着背,手里攥着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他们站在门口,踌躇着,像两个误入陌生之地的闯入者,脸上混杂着疲惫、尴尬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小心翼翼。他们身上还带着外面雨天的湿冷气息和家里那股熟悉的、混着油烟和尘土的味道。

“老大…”母亲的声音又轻又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她走近几步,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熬了点稀粥…医生说你只能吃流食…”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陈默吊着的腿和缠着纱布的胳膊,眼圈瞬间又红了,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再看第二眼。

父亲沉默地站在母亲身后半步的地方,像一尊蒙尘的石像。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捻着那个塑料袋,里面隐约露出几个苹果的轮廓。他的目光低垂,落在陈默打着石膏的腿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乱麻,有痛惜,有愧疚,但最深沉的底色,依旧是那片挥之不去的、为另一个儿子忧惧的灰霾。

“他…派出所那边…”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问了几次话…按你说的,没提…没提那斧头的事…只说是…是家里起了争执,不小心摔的…”他说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斤,说完便死死抿住了嘴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那刻意模糊的“不小心摔的”,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们之间本就稀薄的空气里。

陈默闭上眼,喉咙里堵得厉害。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变得无比刺鼻。助听器安静地躺在枕边,像一个沉默的金属证人。他没看他们,也没看那个保温桶。只是把头转向冰冷的墙壁,墙壁白得刺眼,空无一物。放过弟弟?是的,他“放过”了。用他这条刚刚拼凑起来、又被生生砸断的腿,用他血肉模糊的胳膊,用他残存的对亲情最后一点可笑的幻想,换来了他们的心安,换来了这个家表面上的“完整”。多么划算的交易。

“知道了。”陈默的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没有任何温度,也听不出情绪。疲惫如同深不见底的泥沼,将他一点点往下拖拽。放过他,也放过自己。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

母亲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压抑的、模糊的抽泣。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地砸在地上。他们又默默站了一会儿,像两棵枯槁的树,最终,拖着沉重的脚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陈默自己沉重、缓慢、带着疼痛的呼吸。窗外,天光透过灰蒙蒙的云层,惨淡地渗进来。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血痂和断骨的气息。

拆掉最后一块石膏,重新将身体塞进轮椅,已是将近一年之后。轮椅的金属扶手冰凉,带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气息。护士推着陈默穿过长长的、光线明亮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走廊尽头,那扇通往外界的玻璃门越来越近,门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阳光刺眼地照射着。喧闹的汽车喇叭声、行人模糊的交谈声、店铺放着的流行音乐,所有这些声音,透过陈默左耳那枚小小的助听器,汇聚成一股巨大、嘈杂、毫无意义的声浪洪流,猛烈地冲击着他的鼓膜和大脑,嗡嗡作响。

“回家吗?”护士的声音被淹没在噪音里,显得有些遥远。

回家?那个地方吗?那个雨夜的血腥味似乎还残留在鼻腔深处,斧头砍进骨头的钝响犹在耳边。父母那张写满哀求与偏袒的脸,弟弟眼中扭曲的疯狂……“家”这个字眼,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陈默心口发疼。他摇了摇头,动作牵扯到左臂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处,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不回。”陈默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但异常清晰,穿透了耳边的嘈杂,“麻烦您…帮我叫辆车。”

目的地是城郊结合部。出租车在一条狭窄、坑洼不平的旧街停下,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和廉价饭菜混合的味道。陈默付了钱,推着轮椅,在一排低矮破旧的门面房前缓慢移动。最终停在一家挂着歪斜招牌的自行车修理铺前。招牌上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老王车行”几个字模糊不清。铺子里黑黢黢的,地上堆满了沾满油污的自行车零件和内胎,空气里是浓重的机油和橡胶气味。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油腻工装裤的老师傅正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对付一辆旧二八车的链条。

“师傅,”陈默开口,声音不大,但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很清晰,“有…适合我骑的车吗?”

老王师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片看向陈默,目光落在他僵直的双腿和笨重的轮椅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被一种见惯世事的平静取代。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油污,没多问一句,只点了点头:“有。”

他在铺子最里面扒拉了半天,拖出来一辆极其破旧的二六斜梁女式自行车。车身锈迹斑斑,蓝色的漆皮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暗红的铁锈。轮胎干瘪,车座的海绵也裂开了口子。老王师傅熟练地给它打足气,又蹲下仔细检查了链条和刹车,动作麻利地调试了一番,发出金属摩擦的吱嘎声。

“这车架子轻,好撑。”他言简意赅,把车推到陈默面前,“试试?”

陈默双手用力撑住轮椅扶手,咬着牙,尝试将身体一点点挪起来。左臂的旧伤被牵扯,传来清晰的刺痛。右腿打着钢钉的地方更是酸胀沉重。汗水瞬间浸湿了额发。老王师傅没有伸手扶他,只是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催促,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等待。这沉默的注视反而给了陈默一种奇异的力量。

终于,陈默把自己挪到了自行车座垫上。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双脚勉强能踮到地面。老王师傅递给他一根一米多长、打磨光滑的木棍。“卡在前轮辐条上,”他指了指,“要停的时候,一脚踩下去,就卡死了,当刹车用,稳当。”

陈默接过那根沉甸甸的木棍,握在手里,粗糙的木纹摩擦着掌心。一种奇异的、带着点悲壮的踏实感油然而生。他用木棍撑住地面,左脚用力一蹬!生锈的链条发出艰涩的呻吟,车身猛地向前一窜,带着他摇摇晃晃地冲了出去!

街道狭窄,坑洼不平。每一次颠簸都清晰地传递到打着钢钉的腿骨和受过伤的臂膀,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酸胀和刺痛。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助听器里,风声呼啸,混杂着远处市井的嘈杂和陈默自己粗重的喘息。这感觉糟糕透了,身体像散了架,疼痛无处不在。

然而,当车子在惯性下平稳滑行一小段,风拂过汗湿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时,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感觉,极其微弱地,从心底某个早已冰封的角落,悄然探出头来。那是什么?是掌控?是移动?是……自由?虽然每一步都伴随着疼痛,每一步都如此艰难,但车轮在转动,是陈默自己在驱动它!不再是被命运或他人随意摆弄的物件!

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珍贵,像一颗埋在灰烬里的火星,微弱,却执拗地不肯熄灭。陈默咬着牙,再次用力蹬下脚蹬。链条的呻吟和骨头里的嗡鸣奇异地交织在一起,竟成了此刻唯一属于他的、充满痛感的进行曲。

日子,在陈默与这辆破旧自行车的角力中,开始以一种缓慢而笨拙的方式重新流动起来。他在城市最边缘的老旧小区租了一间小小的顶楼单间,租金低廉得可怜。房间狭小,墙壁斑驳,唯一的窗户正对着附近工厂一根日夜喷吐着灰白蒸汽的烟囱。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它只属于陈默。一张床,一张旧桌子,一把椅子,再无其他。空荡,却有种前所未有的洁净感。

那辆蓝色的破二六自行车,成了陈默身体的一部分,更是他重新丈量这个世界的唯一尺子。起初,活动范围仅限于楼下的小街。每一次蹬踏,都伴随着腿骨深处钢钉的酸胀和左臂旧伤的隐痛。汗水浸透衣衫是常态。助听器里,风声、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自己沉重的喘息声,构成了单调的背景音。

一天,陈默尝试着骑出小街,拐上一条稍宽的马路。车流明显增多,巨大的卡车轰鸣着从身边呼啸而过,卷起的尘土和刺耳的喇叭声透过助听器猛烈地冲击着耳膜,带来一阵眩晕和心悸。陈默下意识地捏紧了车把,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那根充当刹车的木棍在车筐里不安地晃动。就在这时,一辆小轿车毫无预兆地在他前方猛地右转,尖锐的刹车声刺破空气!

陈默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左脚几乎是本能地狠狠踩下那根卡在辐条间的木棍!木棍死死抵住旋转的车轮,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巨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人向前猛冲,胸口重重撞在冰凉的车把上,一阵窒息般的剧痛。自行车在失控的边缘疯狂扭动了几下,终于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在距离那辆轿车尾部不足半米的地方,歪歪斜斜地停了下来。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冷汗瞬间湿透了全身,风一吹,冰冷刺骨。陈默大口喘着粗气,伏在车把上,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那辆轿车的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骂骂咧咧,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助听器里,他的咒骂声扭曲变形,只剩下尖锐刺耳的噪音碎片。陈默抬起头,透过额前被汗水黏住的头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大概很空洞,又或者带着某种死寂之后的漠然。司机对上他的目光,咒骂声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惊愕和不易察觉的惧意,随即猛地摇上车窗,一溜烟开走了。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陈默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余音在耳内轰鸣。他松开紧握车把的手,掌心被汗水浸得滑腻,勒出了几道深深的红痕。左臂的旧伤处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提醒着刚才那瞬间的冲击。陈默慢慢直起身,没有理会周围行人或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只是弯下腰,重新调整好那根救命的木棍,把它稳稳地卡回前轮辐条之间。

然后,他再次踩动了脚蹬。链条发出熟悉的呻吟,车子缓缓前行。速度很慢,身体很痛,风依旧冷。但刚才那濒临毁灭的惊悸和失控感,似乎被那狠狠踩下的一脚,暂时锁在了身后。陈默继续向前骑去,朝着未知的方向,车轮碾过路面的沙砾,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声响。这一次,疼痛依旧,恐惧的余悸也未散尽,但心底某个地方,却比之前更加坚硬了一分。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终究还是能在失控的边缘,抓住一点点的控制权。

日子在蹬踏中堆积,像车轮碾过的尘土。陈默找到了一份糊口的工作——在一家大型批发市场昏暗的角落仓库里做夜班看守。工作内容简单到近乎麻木:守着堆积如山的廉价塑料盆、拖把和五颜六色的化纤布匹,在巨大的、灰尘弥漫的仓库里,推着板车,一趟趟地搬运那些毫无生气、散发着塑料和染料混合气味的货物。工作服是灰蓝色的,宽大而粗糙,蹭在皮肤上发痒。工资微薄,只够支付房租、最简单的饭食,以及那辆破自行车偶尔需要更换的零件和老王师傅那点象征性的修理费。

但这份工作有两个好处:安静,和黑暗。巨大的仓库在深夜空旷得像个寂静的坟场。白天的喧嚣早已散尽,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货车鸣笛声,隔着厚重的墙壁,变得遥远而模糊。陈默可以摘下助听器,让世界彻底陷入一片纯粹的、没有杂音的安宁。这份寂静,于他而言,是疲惫灵魂唯一的避难所。另一个好处是夜班结束,天将亮未亮之时。城市还在沉睡,街道空旷而干净。陈默骑着那辆蓝色破车,在熹微的晨光中穿行。清凉的空气带着露水的味道涌入肺腑,驱散一夜的疲惫和库房里积攒的浊气。偶尔能看见早起的清洁工在清扫街道,沙沙的扫帚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一刻,没有噪音的轰炸,没有异样的目光,只有车轮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和陈默自己平稳的呼吸。这短暂的、独属于他的安宁时刻,是灰暗生活里一抹吝啬的慰藉。

钱,一分一分地攒着。除去必要开支,每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都被陈默小心地压在床板下那本早已过期的残疾证下面。它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助听器。他左耳那枚用了快十年的老家伙,电池越来越不经用,声音也时常失真、啸叫,像坏掉的收音机。他需要一副新的,一副能让他在不得不面对这个嘈杂世界时,听得稍微清楚些、稍微舒服些的耳朵。这念头支撑着他,像黑暗隧道尽头微弱的光。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日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空气干冷刺骨。陈默刚下夜班,身体被仓库的阴冷浸透,手脚都有些麻木。骑着车经过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他单脚撑地停住。旁边一个煎饼摊冒着腾腾热气,面糊摊在滚烫铁鏊子上滋滋作响的香气,混合着甜面酱和葱花的气味,霸道地钻进鼻孔。胃里一阵空虚的绞痛。陈默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里面是几张零钱,够买一个最基础款的煎饼。

就在他犹豫的几秒钟,绿灯亮了。陈默慌忙踩动脚蹬。或许是因为天冷,关节僵硬;或许是因为疲惫,动作慢了半拍;更或许,是那煎饼的香气短暂地麻痹了警觉。一辆急着右转的电动车,像一道失控的灰色影子,猛地从斜后方冲了上来!

“哐当——!”

一声闷响!巨大的撞击力狠狠砸在陈默自行车后轮上!车身瞬间失去平衡,剧烈地向右倾倒!陈默甚至来不及踩下那根救命的木棍刹车,整个人就被甩了出去!右半边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路面上,肩膀和胯骨传来一阵钝痛。助听器被甩脱,在路面上蹦跳着滑出去老远。

“哎哟!不长眼啊!怎么骑车的!”一个尖利的女声穿透耳膜,带着十足的怒气。

陈默挣扎着想坐起来,右半边身体疼得厉害,一时使不上力。视线有些模糊,只看到一个穿着厚棉袄、围着围巾的中年女人,正扶起她那辆倒地的电动车,心疼地检查着车头。他的蓝色破车歪倒在几米外,后轮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车筐里的东西散落一地——饭盒、水杯、还有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刹车。

“对…对不起…”陈默下意识地道歉,声音嘶哑,带着痛楚的抽气。他艰难地用手肘撑地,想挪过去捡他的助听器。那是我通往有声世界的钥匙,不能丢。

“对不起就完了?”女人检查完她的车,气势汹汹地冲到陈默面前,叉着腰,居高临下。她看到了陈默摔倒的狼狈,看到了他试图爬起的笨拙,也看到了地上那个小小的助听器。她的目光在陈默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显而易见的优越感。“哼,原来是个聋子加瘸子!怪不得!自己不行就别出来瞎晃悠挡道!害人害己!我这车新买的,摔坏了你赔得起吗?”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淬了毒的针,在嘈杂的路口显得格外刺耳。

周围渐渐有人围拢过来。好奇的、冷漠的、看热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陈默身上。有人小声议论着:“撞得不轻啊…”“那女的嘴也太毒了…”也有人附和:“也是,残疾人出来是得小心点…”

那些目光,那些窃窃私语,混合着女人刻薄的指责,形成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洪流,将陈默淹没。身体摔在地上的疼痛,远不及此刻万分之一。一种熟悉的、久违的、深埋骨髓的自卑和羞耻感,像冰冷肮脏的潮水,瞬间将他吞噬。他僵在原地,撑在地上的手臂微微发抖。捡助听器的动作停住了。世界仿佛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的灰白,只剩下女人那张不断开合的、涂着廉价口红的嘴,和她眼中毫不掩饰的鄙夷。

就在这窒息般的屈辱感几乎要将陈默压垮的瞬间,心底深处,那个雨夜冰冷的血泊,父母哀求的脸,弟弟疯狂的眼睛,还有后来无数次在疼痛中独自蹬车的画面……所有被压抑的、被践踏的过往,猛地冲破了冰封!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赔?”陈默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再嘶哑,而是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冰冷、坚硬,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狠厉。他死死盯着那个女人,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我这条腿,被人用斧头砸断的时候,谁赔我?!我这条胳膊,被人砍得见了骨头的时候,谁赔我?!我他妈的聋了半辈子,瘸了半辈子,被人当垃圾一样踩在泥里的时候,谁他妈赔过我?!”陈默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在寒冷的空气中炸开。胸腔剧烈起伏,牵扯着摔倒的伤处,痛得钻心,但这痛楚此刻却成了愤怒的燃料。

女人被陈默突如其来的爆发和话语里的血腥内容惊呆了,脸上嚣张的气焰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她张着嘴,涂红的口红在惨白的脸上显得格外突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了。那些窃窃私语消失了,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陈默身上,充满了震惊和某种复杂的探究。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默默蹲下身,捡起了地上沾满灰尘的助听器,小心翼翼地递到陈默手边。

陈默喘着粗气,不再看那个女人,也不再理会周围的目光。巨大的愤怒宣泄出去后,身体里只剩下一种虚脱般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平静。他咬着牙,用没受伤的左臂支撑着,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从冰冷的地上爬了起来。每动一下,摔伤的地方都传来尖锐的抗议。他踉跄着,一瘸一拐地走向几米外。先是接过女孩递来的助听器,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然后,扶起他那辆后轮扭曲变形的破自行车。车把歪了,链条也耷拉下来,像一匹受了致命伤的、沉默的老马。

陈默没有再看任何人。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拖着彻底报废的自行车,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租住小屋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上的新旧伤痕,疼痛尖锐而清晰。寒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但很奇怪,心里那片刚刚被愤怒烧过的焦土,反而升腾起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原来,把那些烂在肚子里的伤疤撕开,把血淋淋的真相甩到那些自以为是的“正常人”脸上,感觉……并不坏。至少,比默默吞咽屈辱要好得多。这世界从未对他温柔,他又何必再对它小心翼翼?他的路,再难再痛,也只能由他自己,一步一个血印地走下去。

雪是在后半夜悄然落下的。无声无息,却异常慷慨。清晨推开顶楼小屋那扇单薄的木门时,外面已是一片莽莽苍苍的银白世界。雪花还在不紧不慢地飘着,像漫天飞舞的鹅毛。屋顶、街道、光秃秃的树枝、远处工厂那根高耸的烟囱……目之所及,皆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反射着清冷的晨光。世界被一种纯净的、近乎神圣的寂静包裹着。连平日里喧嚣的马路,此刻也只剩下车轮偶尔碾过积雪发出的、闷闷的咯吱声,遥远而模糊。

陈默推着那辆经过老王师傅妙手回春、重新变得“结实”的蓝色二六自行车——换上了从旧车堆里淘来的更粗壮的后轮,车架关键部位加固了铁皮,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棍刹车也换了根更趁手的硬木——走到楼下。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雪特有的清冽气息,瞬间驱散了屋内的沉闷。右腿骨缝里钢钉遇冷的酸胀感清晰地传来,左臂的旧伤疤在低温下也隐隐作痛。但这些疼痛,此刻却像老朋友一样熟悉,不再带来烦躁,反而有种奇异的真实感。

陈默跨上自行车。车身因为加固而沉了些,但更稳。双脚撑地,左脚熟练地将那根硬木刹车棍卡进前轮辐条。然后,用力一蹬!链条带动齿轮,发出结实有力的咬合声,不再是过去那种带着病痛的呻吟。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咯吱——咯吱——”声,像某种古老而坚定的节拍。

雪还在下。大片的雪花落在陈默的棉帽上、肩膀上,甚至钻进没有围巾遮挡的脖颈里,带来丝丝凉意。很快,帽檐上就积了一层雪。他慢慢地骑着,速度不快。穿过熟悉又陌生的街巷。平日里熟悉的杂货店、小吃摊、修车铺,此刻都紧闭着门,被厚厚的积雪勾勒出圆润安静的轮廓,像童话里沉睡的小屋。街道空旷,几乎不见行人。偶尔有一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匆匆身影,在雪幕中也成了模糊移动的点。

世界如此安静,如此空旷。只有车轮碾雪的“咯吱”声,和陈默自己平稳的呼吸声。助听器里,连这点微弱的声音也被过滤得更加清晰、纯粹。骑到河堤路时,他停了下来。这是一条沿河而建的老路,平日车就少,此刻更是杳无人迹。宽阔的河面尚未完全封冻,灰黑色的河水在白雪覆盖的两岸间静静流淌,无声无息。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在纷飞的雪幕中若隐若现。

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如同这漫天大雪,缓缓降落,覆盖了心底所有的沟壑与喧嚣。那些尖锐的疼痛、沉重的过往、世间的冷眼与苛责……在这片浩瀚的、无声的洁白面前,似乎都被稀释、被抚平了。陈默松开一只握着车把的手,那只手冻得有些发红,却异常灵活。他抬起手,轻轻捏住左耳廓上那枚小小的助听器。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在绝对的寂静中却清晰可闻。像关闭了一个世界。

瞬间,万籁俱寂。

车轮碾雪的“咯吱”声消失了。风掠过树梢的细微呜咽消失了。远处城市模糊的背景噪音彻底消失了。甚至连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也沉入了无边的静默之海。世界骤然沉入一片纯净、广袤、没有边际的寂静之中。只有视野里无声飘落的雪花,和眼前这条默默流淌的灰色河流。

这寂静,如此熟悉,又如此不同。童年那场高烧后,世界就是这样陷入永恒的沉默,带着被遗弃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孤独。而此刻,这寂静是陈默自己选择的。是他亲手关掉了通往那个喧嚣、嘈杂、时常充满恶意的世界的通道。在这片主动选择的寂静里,没有怜悯,没有鄙夷,没有伤害。只有他,和他身下这辆沉默的、与他一样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向前的自行车。

雪花落在脸上,冰凉,随即融化。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左手小臂上,那里有一道凸起的、暗红色的长疤,是斧头留下的印记。雪花在疤痕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融化,留下一滴微小的水痕,像一枚冰冷的吻痕,又像一个无声的句点。

陈默重新握紧车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传来。目光投向被大雪覆盖的前路,白茫茫一片,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没有迟疑,左脚用力踩下脚蹬!

车轮再次转动,碾过厚厚的积雪,驶向那片纯净无声的洁白深处。车辙在身后留下两道清晰、笔直、不断延伸的印记,像刻在这巨大白色画布上的宣言。

命苦?不。

陈默挺直了腰背,迎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将身体里每一处旧伤新痛积攒的力量,都灌注到每一次向下的蹬踏之中。车轮碾过积雪的阻力沉重而真实,骨头缝隙里钢钉的酸胀也无比清晰,但这沉重与酸胀,恰恰是“活着”最确凿的证明。风雪扑面,打在脸上是刺痛的冷,却也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命苦?那是别人眼里的标签,是过往强加给他的烙印。而此刻,车轮之下,雪路之上,只有陈默,和这具承载了无数伤痛却依旧能驱动向前的躯体。每一次蹬踏带来的肌肉牵拉与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在自我选择的寂静中,反而成了最雄浑的生命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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