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算盘带回的线索,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涵心底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表面却未惊起半分波澜。
稽核处公廨依旧忙碌,算盘声、书写声、低语声交织,维持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常态。只是在这常态之下,一股更加凝练、更加专注的力量,正按照沈涵重新调整的方向,悄然运转。
周算盘被沈涵强制留在后衙静养,实则那间小小的静室已成了整个风暴眼中最核心的所在。
他蜡黄的脸上病容未褪,眼神却亮得灼人,面前摊开的已不仅仅是那几页染着暗褐印记的纸,更有稽核处能动用的所有力量,从浩如烟海的陈旧卷宗里筛出的、可能与淮西,与那个名字相关的只言片语。
他像一位经验老到的织工,在无数断裂的、杂乱的线头中,寻找着那根若有若无、却能连接起整个图案的金线。
沈涵则坐镇前方,如同一位沉稳的弈者,面对棋盘上逐渐清晰的杀局,落子愈发谨慎。
他不再催促漕运衙门,也不再对户部的拖延表现出急切,甚至对都察院那位年轻御史几次递来的、想要“互通声气”的帖子,也只给予了模棱两可的回应。
他将大部分精力,转向了对那几个已见成效的“样板”衙门的深耕与巩固,不断细化物料基准,完善流程记录,并将一份份彰显“节流”、“增效”成果的简报,通过不同渠道,不显山不露水地呈送上去。
这份沉静,反而让对手有些摸不着头脑。
漕运总督衙门内,几位核心人物再次聚首。
“沈涵这是什么意思?雷声大雨点小?前几日还气势汹汹要三年清册,这几日反倒没动静了?”那脾气火爆的参将拧着眉头,语气不解。
幕僚捻着胡须,沉吟道:“此子心思深沉,不可等闲视之。他或许是以退为进,故意示弱,引我们放松警惕,再行突袭。也或许……他查到了什么更棘手的东西,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更棘手?”参将脸色微变,“还能有什么比动漕运根本更棘手?”
幕僚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色,眼中闪过一丝忧惧。有些话,不能宣之于口,那个盘踞在淮西的影子,是整个利益网络最深层、也最不敢触碰的禁忌。
“不管他意欲何为,我们不可自乱阵脚。”另一位一直沉默的老成官员开口道,“他既要‘样板’,我们便给他‘样板’。他不是在那几个衙门做出了成绩吗?那我们就在其他地方,也弄出几个‘样板’来,而且要做得比他更好看!用实实在在的‘政绩’,堵住他的嘴,也堵住朝中那些想要借机生事的人的嘴!”
此议一出,众人皆觉有理。既然沈涵用“革新”作为旗帜,他们便同样可以举起这面旗帜,用更浮夸、甚至可能掺杂水分的“成效”,来混淆视听,抢占话语权。一时间,某些与漕运关联密切的府县,也开始大张旗鼓地“推行新则”,“优化流程”,报上来的节支数字一个比一个惊人,仿佛一夜之间,官场积弊都已涤荡一空。
这股风潮,自然也吹到了宫里。
乾清宫西暖阁,朱元璋搁下手中的一份奏报,上面正罗列着某地推行《物料基准新则》后,宣称节省了巨额开支的“喜讯”。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扫过侍立在一旁的太子朱标和几位重臣。
“都在学沈涵嘛。”皇帝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是个好事。能省下银子,总是好的。”
一位大臣趁机躬身道:“陛下圣明。沈涵所倡之法,若能推而广之,确是我大明之福。可见其才具,还是可用的。”
朱元璋未置可否,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了敲,目光转向另一份薄薄的、由通政司直接呈送的密报,上面简要记述了近日稽核处的动向,重点提及了沈涵似乎放缓了对漕运账目的追索,转而深耕已有成果。
“标儿,你怎么看?”朱元璋忽然问道。
朱标略微沉吟,恭敬回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沈涵此举,或是稳扎稳打,以实际成效巩固根基,避免树敌过多。革新之事,欲速则不达,有时缓一缓,未必是坏事。”
朱元璋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他挥了挥手,让众臣退下。
暖阁内只剩下父子二人时,朱元璋才淡淡道:“沈涵这小子,滑头得很。他这不是缓,是以静制动。前面冲得太猛,撞到铁板了,知道回头看看路了。”
朱标心中一动:“父皇的意思是,他遇到了真正的阻碍?”
朱元璋哼了一声,眼神锐利如鹰:“这满朝文武,盘根错节,哪一块是容易碰的?漕运?哼,那里面的水,深着呢!他要是真的一头撞死在南墙上,那才是蠢材。现在知道缩回来,磨刀不误砍柴工,还算有点长进。”
他顿了顿,语气莫测:“就看他这把刀,接下来,要砍向哪里了。”
皇帝的这番话,并未传出西暖阁,但宫内外敏锐的人,都已从这微妙的气氛中,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沈涵的沉寂,非但不是退缩,反而像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稽核处后衙静室内,周算盘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兴奋,他看向推门进来的沈涵,声音沙哑得几乎碎裂:
“东翁……那条金线,学生……好像摸到一点头绪了。虽然还很模糊,但指向……越来越清晰了。只是……”
他脸上兴奋褪去,转为深深的忧虑:“要证实它,需要触及的层面,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高,还要深。”
沈涵走到他身边,目光落在他面前那张画满了复杂关联符号的图纸上,沉默了片刻。
“风已经起了。”他轻轻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既然避不开,那便看看,这风到底能掀起多大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