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波涛仿佛也感知到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一路呜咽着拍打官船舷壁。沈涵立于船头,任由带着水腥气的烈风灌满袍袖,他身后那口以精铁铸就、火漆密封印信的铁箱,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两岸景物飞逝,他却无心观赏,脑海中不断推演着面圣时的陈词,每一个字都需斟酌,既要将扬州血淋淋的真相剖开,又要避免触动那最敏感的神经——帝乡凤阳,淮右旧网。
吴愣子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因失血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亲自守在存放铁箱的舱室外,寸步不离。十名精选的护卫分作两班,人不解甲,刀不离手,将官船守得如同铁桶一般。
沿途州县官员闻风而动,试图登船拜谒或邀请赴宴,皆被沈涵以“王命在身,归心似箭”为由,冷硬地拒之门外。
他的态度,连同那严密护卫的铁箱,如同一块投入官场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向京城蔓延。各种猜测、恐慌、乃至恶意的诅咒,在无形的信息网络中疯狂滋长。
船队日夜兼程,速度比南下时更快。当那熟悉又威严的北京城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连日的疲惫仿佛瞬间被一种更沉重的紧张感取代。
沈涵没有回稽核文牍处,甚至没有回府梳洗,官船直接泊抵通州码头,早已接到快马传信的宫中禁军已肃立等候。没有繁文缛节,只有冰冷的交接。
铁箱被小心翼翼地抬上特制的、覆盖着黄幔的马车,在精锐禁军的护卫下,沈涵与吴愣子等人骑马扈从,穿过熙攘又肃静的街道,直入皇城。
乾清宫西暖阁。
时辰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朱元璋没有坐在御案之后,而是背对着殿门,负手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目光似乎落在标注着“扬州”与“凤阳”的那片区域。殿内只点了几盏长明灯,光线昏黄,将他的身影拉得愈发高大,也愈发孤寂。
沈涵风尘仆仆,官袍下摆还沾着未曾拍净的尘土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红,那是扬州血战留下的印记。他稳步走入,在距离御阶十步之处,撩袍跪倒,将怀中那枚“御”字铁牌双手高举过头顶。
“臣,沈涵,奉旨核查扬州盐政,现已查明部分情由,特回京复命!缴还陛下信牌!”
内侍上前,恭敬地接过铁牌,呈放至御案之上。
朱元璋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但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人心的眼睛,却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落在沈涵身上,仿佛要将他里外看穿。
“起来回话。”皇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扬州,如何?”
沈涵谢恩起身,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侧身示意。吴愣子与另一名护卫,抬着那口沉重的铁箱,小心翼翼地放在御阶之下。
“陛下,”沈涵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扬州盐政,非止贪墨,实乃一张精心编织、盘根错节、侵蚀国本之巨网!其网之广,涉及盐运司上下、不法盐商、漕帮势力;其根之深,恐已触及朝中勋贵、宫内近侍,乃至……帝乡旧谊!”
他每说一句,朱元璋的眼神便冷冽一分,殿内的空气也仿佛凝固一寸。
沈涵走到铁箱旁,亲手打开沉重的锁扣,掀开箱盖。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暗账原件、周算盘以朱笔标注的推论册子,以及卢文康那份摁着血手印的供状。
“此箱之内,便是铁证!”沈涵拿起最上面一本暗账,双手呈上,“此乃盐运司内部秘藏之‘真账’,记录历年贪墨国帑、贩卖私盐、利益输送之明细。仅近三年,有据可查之贪墨,便逾一百八十万两!”
内侍将账册接过,放到御案上。朱元璋没有去看,目光依旧盯着沈涵。
沈涵又拿起周算盘那本册子:“此乃臣之属下,数据分析官周算盘,呕心沥血,结合京城档案与扬州暗账,进行交叉核算与逻辑推演所得。其结果显示,贪墨款项,除供养扬州本地蠹虫外,大部分通过‘永昌合记’等白手套商号周转,其中三成输往京城,标记为‘周府’孝敬;两成流向宫内,记为‘内府用度’;更有约一成资金,周转隐匿,最终消失于……凤阳府境内!”
当“凤阳”二字再次从沈涵口中清晰吐出时,朱元璋负在身后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殿角侍立的大太监,更是将头埋得更低,连呼吸都屏住了。
“据盐运使卢文康招供,”沈涵拿起那份供状,“‘周府’即指江夏侯周德兴府上;‘宫内’,则为司礼监随堂太监王瑾。而臣南下扬州,推行新则,查勘盐账,对方先是焚烧明面账册,继而于馆驿饮食中下毒,更在臣掌握关键证据后,悍然发动数百之众,武装围攻钦差行辕,欲杀人夺账,毁证灭口!臣之护卫死伤枕藉,数据分析官周算盘心力耗尽,呕血昏迷,至今未醒!”
沈涵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话语中蕴含的血色与杀机,却让这温暖的西暖阁瞬间如同冰窖。他撩起官袍下摆,那抹暗红在昏黄灯光下格外刺眼:“此乃臣护卫之血,亦是扬州贪腐集团猖狂悖逆、目无君父之见证!”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唯有朱元璋逐渐变得粗重的呼吸声,在殿内回荡。他缓缓走到御案前,终于拿起了那本暗账,随手翻开。目光扫过那些赤裸裸记录着权钱交易、蠹国害民的条目,他的脸色由平静转为铁青,由铁青转为一种近乎狰狞的怒意。
“好……好一个江夏侯!好一个王公公!”朱元璋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咱的兄弟!咱的身边人!拿着咱给的爵位俸禄,享受着咱赐予的荣华富贵,转过身,就和这些蠹虫一起,啃食咱大明的根基!一百八十万两!他们是想把大明的天都掏个窟窿吗?!”
他猛地将手中的暗账狠狠摔在御案上,厚重的账册与桌面撞击,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笔洗中的清水都荡漾起来。
“还有凤阳!”朱元璋猛地转头,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劈向沈涵,也仿佛穿透了宫殿的阻隔,望向那遥远的帝乡,“他们把脏手伸到那里,是想干什么?嗯?!是想借着咱起家的地方,编织他们自己的网吗?!”
天威震怒,如同实质般的压力轰然降临。殿内所有侍立的宦官宫女,早已吓得体如筛糠,伏倒在地,连头都不敢抬。吴愣子这等悍勇之辈,也觉得胸口发闷,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唯有沈涵,依旧挺直着脊梁,承受着这足以让任何人崩溃的帝王之怒。他知道,此刻的沉默与承受,远比任何辩解或劝慰都更有力量。
朱元璋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但他终究是掌控天下的帝王。极致的愤怒之后,是极致的冷静,一种带着血腥味的冷静。
他缓缓坐回龙椅,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冰冷的紫檀木扶手,目光重新落回那口打开的铁箱,以及散落在御案上的账册供状。
“沈涵。”
“臣在。”
“你,很好。”朱元璋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万丈冰封的杀意,“这账,你算得很清楚。这网,你也捅得很深。”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刻印般说道:“传朕旨意。”
“江夏侯周德兴,欺君罔上,结党营私,贪墨国帑,罪证确凿,着削去爵禄,锁拿进京,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
“司礼监太监王瑾,勾结外臣,窃弄威福,贪赃枉法,着即拿下,押入内官监大牢,严加审讯!”
“扬州盐运司一应涉案官吏、不法商贩,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至于凤阳……”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语气微顿,“……着锦衣卫暗中查访,凡与‘永昌’资金流向相关之人等,一体监控,暂不惊动。”
最后一句,显露出帝王对帝乡旧地的最后一丝顾忌与权衡。
“臣,遵旨!”沈涵深深叩首。他知道,这道旨意一下,大明朝堂,必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地震!
朱元璋挥了挥手,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你一路辛苦,先回去歇着吧。这些账册,留下。”
“谢陛下!”沈涵再拜,起身,倒退着离开了西暖阁。
当他走出乾清宫,被傍晚清凉的空气一激,才发觉自己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浸透。抬头望去,紫禁城的天空晚霞如血,映照着下方巍峨的宫殿,仿佛预示着一场席卷整个帝国的血雨腥风,即将来临。
算盘声已在御前停歇,但由它掀起的惊涛骇浪,才刚刚开始拍打这帝国权力的堤岸。而沈涵知道,他这把算清了扬州账目的“刀”,在这场更大的风暴中,注定无法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