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处衙署的灯火再次彻夜未熄,与之前不同的是,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探案时的凝神静气,而是大战将至的肃杀与高效运转的嘈杂。
周算盘和几个老吏员几乎将脑袋埋进了钱有禄提供的暗账里,算盘珠子的爆响如同急雨。
吴愣子则带着另一批人,将暗账与之前长兴县、漕运案乃至工部案的线索进行交叉比对,试图织成一张无可辩驳的大网。
“大人!”周算盘猛地抬头,眼睛因为兴奋和缺觉布满血丝,“暗账里明确记录了去年三次江淮粮价协同哄抬的会议,参与的有粮行公会六大理事,还有……扬州府和淮安府的两位通判在场作保!时间、地点、最终定价,全都有!”
“不止!”吴愣子挥舞着一份刚整理好的卷宗,“里面还有他们通过车行联会,虚高驿传运费,与户部某清吏司郎中分润的记录!那个郎中是胡惟庸小妾的族弟!”
一条条罪证被迅速提取、归档、串联。沈涵站在那张巨大的关系网图前,手持朱笔,将一个个原本模糊的节点狠狠圈定,标注上确凿的证据来源。三叶草的脉络从未如此清晰过。
“毛骧呢?”沈涵头也不回地问。
赵四答道:“毛指挥使派人传话,他的人已经盯住了内官监吕公公在外面的宅子,还有那几个活跃的勋贵管家,就等大人这边证据齐备,随时可以拿人。”
“告诉他,最快明早,最迟后天!”沈涵沉声道,“让他的人做好准备,名单一旦确定,立即动手,不能给任何人反应时间!”
“是!”
就在这时,一个书吏匆匆进来,面色有些古怪:“大人,门外……诚意伯府的人送来一食盒,说是刘伯温大人偶得新鲜荸荠,感念沈大人辛劳,特送来尝鲜。”
堂内忙碌的气氛为之一静。众人都知道“荸荠”这个暗号。
沈涵挑眉:“拿进来。”
食盒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洗得干干净净、紫黑发亮的荸荠,旁边还有一小碟白砂糖。
周算盘凑过来,拿起一个荸荠看了看,又掂量一下,疑惑道:“刘伯温这是何意?难道就是字面意思,请大人吃荸荠?”
吴愣子挠头:“这老大人,说话总是云山雾罩的。”
沈涵拿起一个荸荠,没有蘸糖,直接咬了一口。清脆甘甜,汁水充盈。
“他是在告诉我们,‘荸荠’已经洗干净,可以吃了。”沈涵慢慢咀嚼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钱有禄这条线,安全了,可以用了。而且……时机正好。”
他看向周算盘:“老周,立刻根据暗账,整理出第一批必须立即抓捕的核心人员名单,重点是与宫中、勋贵直接关联,且有确凿证据,容易狗急跳墙的!”
“明白!”
沈涵又看向赵四:“去告诉毛骧,名单很快就好,让他的人把网再收紧点,一只苍蝇也别放跑!另外,增派人手,暗中保护钱有禄,他现在是我们的‘功臣’,不能出事。”
赵四领命,快步离开。
衙署内再次陷入紧张的忙碌。沈涵拿起一个荸荠递给周算盘:“老周,尝尝,味道不错,提神。”
周算盘接过,苦着脸咬了一口:“大人,我这会儿心跳得比算盘珠子还快,吃龙肉都没滋味啊。”
沈涵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刘伯温在这时候送来洗净的荸荠,不仅是确认钱有禄的可靠性,更是一种无声的催促——时机稍纵即逝,该收网了!
与此同时,胡惟庸府邸,密室之内。
叶十一垂首站在下方,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相爷,内官监那边传来消息,稽核处的人像疯了一样在核对旧账,毛骧的缇骑调动频繁,目标很可能直指我们核心!钱有禄那个老狐狸,恐怕……反水了!”
胡惟庸背对着他,望着墙上的一幅猛虎下山图,声音听不出喜怒:“沈涵……倒是小瞧了他的决断和运气。刘伯温那个老不死,肯定也在里面掺和了一脚。”
“相爷,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断尾!那些暗账牵扯太广,一旦被坐实,就是泼天大罪!”叶十一急道。
“断?怎么断?”胡惟庸缓缓转身,脸上笼罩着一层寒霜,“现在动,等于不打自招。宫里那位,还能不能保住我们,都难说。”
他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却又放下:“告诉下面的人,把所有不干净的往来信件、账目,能销毁的立刻销毁。相关人等……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至于你,”他看向叶十一,“准备好,随时可能……需要你出去避避风头。”
叶十一身体一颤,脸色煞白。他知道“避风头”意味着什么。
“是……相爷。”他的声音干涩。
胡惟庸挥挥手,让他退下。密室中重归寂静,只有烛火跳动,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他低声自语,仿佛在问画中的猛虎,又像是在问自己:
“朱元璋……你到底,是想借沈涵这把刀刮骨疗毒,还是……想连我这把老骨头,一起拆了?”
夜色深沉,应天府的两端,两个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中枢,都在进行着最后的部署与权衡。一场席卷朝堂的风暴,已然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