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份来自工部虞衡清吏司的紧急呈文和一份厚厚的《青砖标准试行草案》,便通过通政司,摆在了朱元璋的御案上。与之同时送达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关于昨夜窑厂二次走水及初步调查结果的密奏。
朱元璋先拿起毛骧的密奏,快速浏览。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目光在读到“疑有纵火痕迹”、“牵扯工部主事王弼”、“已拘押相关人员彻查”等字眼时,微微凝固了一下,如同结了一层薄冰。
“哼,果然按捺不住了。”他冷哼一声,将密奏丢在一旁。臣子们的贪渎和倾轧,他从不意外,甚至乐见其成——水浑了,他才好看清谁在摸鱼,谁在搅局。沈涵这把刀,看来是戳到痛处了。
接着,他拿起沈涵的呈文和那份草案。呈文写得有理有据,将两次事故巧妙联系起来,强调推行标准化的紧迫性和对皇差效益的保障,并正式请求陛下支持标准化改革。而那本厚厚的草案,则让朱元璋略微挑眉。
里面不再是那些花里胡哨的格子图,而是极其详尽、条分缕析的条款:砖的尺寸、重量、硬度、吸水率都有明确数字规定;采买的流程、验收的方法、核销的凭证,每一步都清晰刻板,几乎不留任何人为操作的余地。后面还附上了周算盘核算出的、预计可节省的巨额钱粮数目。
朱元璋的手指在那串数字上敲了敲。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实实在在的效益。
“看来,逼一逼,还是能出活的。”他自语道,嘴角难得地扯出一丝近乎满意的弧度。沈涵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快,也更狠。借锦衣卫的势,反将一军,趁机抛出成熟方案,这小子,倒是有几分急智和胆色。
但他旋即又皱起眉头。沈涵越是能干,引起的反弹就越大。胡惟庸那条老狗,绝不会坐视不理。
正想着,太监禀报,中书省参知政事胡惟庸求见。
“让他进来。”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将毛骧的密奏收到袖中。
胡惟庸迈着方步进来,行礼如仪,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忧民之色。
“陛下,臣听闻工部虞衡清吏司昨夜再生事端,竟有宵小纵火,惊扰圣听,实乃臣等失职!请陛下治罪!”他一来就先请罪,姿态放得极低。
朱元璋眼皮都没抬:“哦?胡参政消息倒是灵通。毛骧刚报上来,你就知道了。”
胡惟庸心里一咯噔,连忙道:“臣也是刚刚得知,心中惶恐,特来请罪。此外…臣更忧心者,乃是沈涵沈大人所推行之新法。接连事故,皆与新法推行时间吻合,如今更是闹到需要锦衣卫介入的地步…臣恐朝野非议,有损陛下圣明啊。”
他话锋一转,再次将矛头引向沈涵和新法本身:“沈大人年轻气盛,急于事功,其心或可嘉,但其法是否稳妥,是否合乎我大明体制,是否不致扰民滋事…臣以为,确需慎重评议。此前臣与各部同僚所提评议之议,绝非掣肘,实是为朝廷计,为陛下计,亦是为沈大人计,以免其行差踏错,追悔莫及。”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全是公心。
朱元璋静静地看着他表演,心中冷笑。胡惟庸这是见直接打压效果不佳,甚至引火烧身,立刻转变策略,重新高举评议的大旗,试图用程序和大义来拖垮、规范甚至夺取沈涵的改革主导权。这是阳谋的升级版。
“评议…”朱元璋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咱准了。”
胡惟庸心中一喜,正要谢恩。
却听朱元璋继续道:“不过,评议归评议,事不能停。沈涵的青砖标准,我看就很好,很详细,能省下大把银子。这样,就在工部虞衡清吏司,先试运行。一边试,一边让各部衙门都看看,都议议。三个月后,再看成效,再定章程。胡参政,你觉得如何?”
胡惟庸脸上的笑容瞬间有些僵硬。
皇帝这是耍赖!明明答应了评议,却同时强推试行!这就等于给了沈涵一把尚方宝剑,让他可以顶着试行和圣意的名头,强行推行那套标准。而所谓的评议,在既成事实面前,效果将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变成替沈涵的方案查漏补缺!
但他不敢反驳,只能躬身道:“陛下圣明!试行与评议并行,确是老成谋国之举。”心中却暗恨不已。
“既如此,便拟旨吧。着工部虞衡清吏司即刻试行《青砖标准》,各部衙门详加评议,三个月后奏报。”朱元璋一锤定音。
——
旨意很快传到稽核文牍处。沈涵接旨时,心中稍定。虽然评议的压力仍在,但拿到了试行的许可,便是阶段性的胜利。他立刻召集人手,准备全力推行。
然而,下午时分,刘伯温却再次悄然来访。这一次,他的脸色比昨夜更加凝重。
“小友,切莫高兴太早。”刘伯温开门见山,泼了一盆冷水,“陛下此举,看似支持,实则将你推到了更危险的境地。”
沈涵心中一紧:“先生何出此言?”
“试行?评议?”刘伯温冷笑,“陛下这是要借你之手,强行推行新规,看看能挤出多少效益,能触动多少人的利益。同时,又放开评议,让胡惟庸等人有机会挑刺、攻击、甚至篡改你的方案。无论成败,陛下都是赢家。而成败的关键,全系于你一身。你若在试行中出了半点纰漏,或被评议抓住丝毫把柄…”
刘伯温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皇帝的平衡术,残酷而高效。沈涵既是破局的刀,也是吸引火力的靶子。
“而且,”刘伯温压低了声音,“你以为评议只是纸上谈兵?胡惟庸主持中书省,他完全可以在评议的程序、人员、议题上做手脚。他会让那些反对最激烈的人来评议,会抓住草案中最不近人情、最难以执行的条款大肆攻击,甚至会暗中鼓动试用新标准的部门阳奉阴违,制造问题,然后归咎于你的标准本身!”
“届时,你面对的将不再是王弼之流的暗中破坏,而是整个官僚体系‘合乎制度’的、‘有理有据’的反对浪潮!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沈涵听得后背发凉。他发现自己还是把政治想得太简单了。皇帝的允诺背后,是更深的风险。胡惟庸的阳谋,经过皇帝的平衡,演化成了一个更加凶险的陷阱。
“那…学生该如何应对?”沈涵感到一阵口干舌燥。
刘伯温目光深邃:“其一,你的标准试行,绝不能出错!尤其是最初这几批砖,质量、成本、交付,必须完美!要做出实实在在的榜样,堵住所有人的嘴!其二,你要主动参与评议!不能任由他们设定议题!将你的数据、你的理由、你预期的效益,主动散发给所有评议官员,争取中间派的支持!其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要小心陛下。你越是成功,陛下用你制衡胡惟庸的心思就越重,但同时也越会忌惮你。功高震主,古之明训。你需时刻记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圣意’,为了大明的效益,而非结党营私,培植自身势力。这一点,要做得让陛下看见,但又不能太过刻意。”
刘伯温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锤子,敲打着沈涵的神经。他仿佛在走一条越来越窄的钢丝,下方是万丈深渊,前后都有猛虎窥伺。
送走刘伯温,沈涵独自坐在值房里,久久无言。他拿出那份来之不易的《试行草案》,感觉它重若千钧。
这不再是简单的管理优化方案,而是一份生死状,一场战争的蓝图。
他提起笔,在草案的扉页上,用力写下了四个字:
如履薄冰。
窗外,天色渐暗,应天府华灯初上,一片太平景象。但沈涵知道,在这片繁华之下,一场因他而起的、席卷朝堂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他,正站在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