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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化后的甘田镇弥漫着股怪味,像潮湿的锦缎混着腐肉的腥气。老槐树下的绣架空了——那匹绣满全镇故事的锦缎,竟在昨夜不翼而飞,只在亭柱上留下圈暗红色的勒痕,痕里嵌着些细碎的丝线,丝线末端缠着半片干枯的指甲。

“不是被偷走的。”小海的银蛇剑挑起勒痕里的丝线,剑刃突然泛起黑芒,“这线在往木头里钻,是锦缎自己‘爬’走的。”他手腕的旧伤突突直跳,那处皮肤下的血管像被什么东西啃噬,隐隐作痛。

阿秀的镜心悬在半空,镜面映出骇人的轨迹:锦缎的丝线在雪地上拖出条暗红的路,一路蜿蜒至镇北的乱葬岗,尽头是座被扒开的孤坟,坟里的棺材盖斜斜敞着,棺底铺着层黑布,布上的针脚与锦缎如出一辙。更可怕的是,棺壁上布满了抓痕,痕里沾着的丝线,正随着镜心的光芒微微蠕动。

“是‘绣尸’的坟。”毛小方的斩妖神剑在鞘中震颤,剑穗的铃铛发出刺耳的尖鸣,“当年被活埋的十三名绣女,有一个是带着身孕死的,临死前用自己的头发绣了块‘子母布’,就是这锦缎的前身!”他往乱葬岗走去,靴底碾过的冻土下,露出些惨白的布料碎片,“她的怨气附在布上,靠着镇上人的念想养了百年,现在要借锦缎还魂了!”

达初的金狐尾突然炸起狐火,金红色的火焰照亮乱葬岗的石碑,碑上的字迹早已模糊,却在火光中浮现出一行血字:“欠我的,用魂来绣。”尾尖扫过碑石,竟沾起些黏腻的东西,凑近一看,是半凝固的黑血,血里裹着根长发,发梢缠着枚生锈的顶针——正是当年绣女们常用的样式。

“师父,你看那棺材!”阿秀的镜心突然剧烈摇晃,镜面的裂缝里渗出鲜血,“里面有东西在动!”

棺材里的黑布突然鼓起,像有人在布下翻身。小海的银蛇剑劈出寒光,剑光划破黑布的瞬间,里面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尸体,是无数根长发织成的茧,茧上绣满了人脸,有镇上的老人,有嬉闹的孩童,甚至有他们师徒四人的模样——每个脸的眼眶都是空的,里面塞满了锦缎的丝线。

“她在绣‘替身’!”达初的狐火燃成火墙,将茧围在中央,“用镇上人的魂丝绣出替身,等绣完了,就会把真人的魂魄拽进茧里!”

茧突然裂开道缝,缝里伸出只青灰色的手,手指上戴着枚顶针,顶针的尖齿闪着寒光,直抓阿秀的咽喉。毛小方的斩妖神剑及时挡在中间,剑刃与顶针相撞,竟被划出无数道细痕,“这顶针是用绣女的指骨炼的!”

青灰色的手越来越多,从茧的裂缝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每个指尖都缠着锦缎的丝线。丝线在空中织成密网,网眼处浮现出锦缎上的图案——桂花、蝴蝶、雪人……此刻都变成了扭曲的鬼脸,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

“她在恨!”阿秀的镜心射出莹白光芒,照亮茧心的东西:一团蜷缩的小尸,脐带处缠着根红线,红线的另一端,连着茧外的锦缎残片,“她恨自己没出世的孩子,恨镇上人的安稳日子,更恨我们帮红袍姑娘化解执念,却忘了她!”

小海的银蛇剑突然刺入地面,剑身上的桂花刻痕亮起金光,将靠近的丝线烧断:“师父,她的怨气比雪狼煞还重!锦缎吸了全镇的念想,现在成了她的武器!”

毛小方的斩妖神剑突然插入茧顶,剑穗的铃铛发出急促的响声:“阿初,烧她的头发!阿秀,镜心照小尸!那是她的软肋!”

狐火顺着长发往茧心蔓延,烧得头发发出“滋滋”的响,却在靠近小尸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达初的尾尖渗出鲜血,嘶吼道:“她在用子母血护着!这小尸是她用自己的血养的!”

就在这时,茧上的人脸突然齐齐转向老槐树的方向,眼眶里的丝线开始疯狂抽离,往镇西飞去。阿秀的镜心惊呼:“她要去绣架那儿!用剩下的锦缎补完最后一张脸!”

众人赶回老槐树下时,亭子里的绣架上果然多了半张脸——眉眼像极了红袍姑娘,却在额间绣了颗黑痣,痣上的丝线正往阿秀的方向蠕动。红袍影子突然从空气中凝出,红袍被丝线缠得紧紧的,她指着绣架嘶喊:“姐姐!别绣了!当年是我没护住你,可镇上的人……他们是无辜的啊!”

茧里的绣女魂发出凄厉的尖笑,丝线突然收紧,红袍影子的身体瞬间变得透明:“你护住了他们,谁来护我和我的孩子?!”她猛地拽动丝线,阿秀的镜心突然炸裂,碎片刺进她的掌心,“这张脸,就用她的魂来补!”

“休想!”小海的银蛇剑劈向绣架,却被丝线缠住,剑刃上的金光迅速黯淡。他看着阿秀的掌心渗出黑血,突然想起红袍姑娘说过的话——“针线能缝补人心,也能勒断脖颈”。

毛小方突然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斩妖神剑上:“阿秀,用你的血!你镜心的碎片沾了她的怨气,也能破她的子母血!”

阿秀忍着剧痛,将流血的掌心按在绣架上。鲜血渗入锦缎的瞬间,整匹布突然剧烈震颤,茧里的小尸发出婴儿般的啼哭,绣女魂的尖笑变成了哀嚎。红袍影子趁机挣脱丝线,红袍化作无数光点,钻进锦缎的人脸里:“姐姐,我把他们的念想还给你!你看,这桂花是甜的,蝴蝶是活的,你的孩子……他不该活在恨里啊!”

光点所过之处,锦缎上的鬼脸渐渐舒展,化作最初的图案。茧里的长发突然失去力气,被狐火彻底点燃,小尸在火焰中化作点点白光,像从未存在过。绣女魂的哀嚎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声叹息,随着锦缎的灰烬飘向乱葬岗的方向,那里的孤坟不知何时被重新埋好,坟头长出了株小小的绣线菊。

老槐树下的绣架空了,只有枚顶针落在雪地里,被晨光镀上层金边。小海扶起脱力的阿秀,发现她掌心的伤口处,竟长出了朵小小的梅花,花瓣是镜心碎片的颜色。达初的金狐尾缠着半块锦缎残片,上面还留着片未烧尽的桂花绣纹。

毛小方捡起那枚顶针,对着阳光看了看,顶针的尖齿上,沾着根极细的红线,像谁悄悄缝上的和解。

甘田镇的春天来得格外迟。老槐树上的新叶发芽时,有人在乱葬岗的绣线菊旁,放了个小小的绣绷,绷上绣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抓着朵桂花笑。镇上的人说,那是红袍姑娘和她姐姐,终于在另一个世界,把没绣完的温柔,补全了。

而道堂的窗台上,多了个用锦缎残片拼的小荷包,里面装着枚顶针和半块镜心碎片,风吹过时,会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有人在轻轻绣花,又像在说:“不恨了……都不恨了……”

入夏的甘田镇总在午夜飘起细碎的雨,雨丝带着股丝线烧焦的糊味,落在老槐树的新叶上,竟灼出一个个针孔大小的洞。道堂的门槛下,不知何时积了圈黑黢黢的水渍,水渍里沉着些银亮的东西,细看是绣针的针尖,针尖朝上,像无数只竖起的眼睛。

“师父,乱葬岗的绣线菊不对劲。”小海的银蛇剑斜插在门槛上,剑穗垂在水渍里,红绒球被泡得发胀,隐隐透出青黑色,“今早去看,花丛里多了十几个绣绷,每个绷上都绣着半张婴儿脸,眼窝处是空的,线头缠着头发。”

毛小方正用符水擦拭斩妖神剑,剑身上的刻痕突然渗出黑血,滴在地上“滋滋”冒烟:“是绣女魂的残念没散。”他抓起一把糯米撒向门槛,糯米落地瞬间变成灰黑色,“她把没出世的孩子魂绣进了绷子里,这些绣绷在吸镇上婴儿的精气。”

阿秀的镜心碎片被她用红线缠在掌心,碎片反射的光里,映出镇西头的育婴堂——十几个襁褓中的婴儿正同时啼哭,哭声嘶哑得像被什么东西掐住喉咙,他们的额头上,都浮现出淡淡的针痕,形状与绣绷上的婴儿脸轮廓一模一样。

“育婴堂的井水!”达初的金狐尾突然绷紧,尾尖指向育婴堂后院的井,“水里漂着绣线,是从乱葬岗流过来的!”

众人赶到育婴堂时,井水已变成浓稠的黑红色,水面上漂浮的绣线缠成一团,团里裹着个小小的绣绷,绷上的婴儿脸竟补全了一只眼睛,眼珠是用颗婴儿的乳牙做的,牙床上还沾着血丝。

“她在补全孩子的魂!”阿秀的镜心碎片突然发烫,碎片边缘的红线开始燃烧,“每补一针,就有一个婴儿的精气被吸走!”

井水突然“咕嘟”翻涌,从井底钻出无数根绣线,线头上拴着生锈的顶针,直刺最近的婴儿。小海的银蛇剑劈出寒光,剑光斩断绣线,断口处却喷出黑色的汁液,溅在地上,立刻长出丛丛黑色的绣线菊,花瓣边缘像被剪刀剪过,参差不齐。

“这些花会缠魂!”达初的狐火燃成屏障,金红色的火焰烧得绣线菊噼啪作响,却在灰烬里钻出更多的针,针尾拖着发丝,扎向众人的脚踝,“是用死婴的头发和指甲做的!”

毛小方的斩妖神剑插进井口,剑身上的符咒亮起金光,却被井水的黑红液体层层包裹。他低头时,看见水面映出的自己——脸变成了绣绷上的婴儿脸,眼窝处的空洞里,正渗出无数根绣线,往他的眼睛里钻。

“师父!”小海的银蛇剑及时斩断缠向毛小方的绣线,剑刃却被线里的黑气腐蚀出缺口,“这绣线里有子母煞的残气!”

就在这时,乱葬岗的方向传来婴儿的笑声,清脆得让人头皮发麻。阿秀的镜心碎片映出骇人的景象:十几个绣绷在花丛中拼成一个完整的婴儿轮廓,轮廓的胸口处,插着那枚绣女魂的顶针,顶针周围的泥土里,伸出无数只婴儿的小手,正往绣绷里钻。

“她要让孩子‘活’过来!”阿秀的红线突然全部烧断,镜心碎片嵌进掌心的皮肉里,“用镇上婴儿的魂当祭品!”

达初的狐火突然暴涨,金红色的火焰顺着绣线往乱葬岗蔓延,照亮了花丛深处的一块石碑,碑上刻着的“绣女之墓”四个字,正被婴儿的血一点点浸透。“碑下有东西!”他嘶吼着,狐尾绷得像要断裂,“是她当年藏的‘养魂布’!”

毛小方的斩妖神剑终于劈开井水,剑光直刺井底,带出一团发黑的棉絮——正是当年绣女用自己胎盘做的养魂布,布上的针脚里,嵌着无数细小的骨头渣,是未成形的胎儿骨骼。

“破她的布!”毛小方将灵力灌注剑身,“这是她养魂的根本!”

银蛇剑与斩妖神剑同时劈向养魂布,布片炸开的瞬间,乱葬岗的绣绷突然全部碎裂,碎片里飞出无数只白蛾,每只蛾翅上都绣着个“子”字。白蛾扑向育婴堂的婴儿,却在靠近时被一股暖光弹开——是红袍影子挡在婴儿前,红袍上的桂花绣纹发出金光,将白蛾烧成灰烬。

“姐姐,够了。”红袍影子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的孩子在那边等你,别再缠着这些无辜的性命了。”

井水里的黑红液体渐渐褪去,露出底下的清水。绣线菊的花瓣开始凋零,落在地上化作点点荧光,往乱葬岗飘去,像无数个小小的魂火在告别。

阿秀的掌心渗出鲜血,镜心碎片终于不再发烫,碎片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绣女抱着个婴儿,站在一片金色的花海里,红袍影子在不远处挥手,像在说“我们走了”。

回到道堂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小海的银蛇剑缺口处,竟长出层薄薄的银膜,像被谁用绣线补过。达初的金狐尾上,沾着片带着香气的白蛾翅膀。毛小方将那枚顶针埋在老槐树下,上面盖了层新土,种了株小小的桂花苗。

甘田镇的雨停了。育婴堂的婴儿们不再啼哭,额头上的针痕渐渐消失。镇上的绣娘说,那晚之后,总在午夜听见乱葬岗传来轻轻的哄睡声,像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哄着怀里的孩子。

而老槐树下的桂花苗,长得格外快。有人说,是绣女魂的最后一丝温柔,化作了养分;也有人说,是红袍姑娘在夜里悄悄浇了水。只有毛小方知道,那些藏在怨恨里的母爱,终究会找到最温柔的归宿,就像这株桂花,总会在该开的时候,开出满树的甜香。

桂花苗长得飞快,不过半月就蹿到了半人高,枝桠上缀满了小小的花苞。这天清晨,小海去浇水时,发现花苞上沾着些银白色的丝线,细得像蚕丝,在晨光里闪着微光。他伸手一碰,丝线立刻缠上指尖,传来一阵轻轻的痒意。

“这是……”小海皱眉细看,丝线的另一端竟连着老槐树的树洞里,隐约能看见里面藏着个小小的木匣子。

他刚要伸手去掏,就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个穿粗布衣裳的老妇人,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些针线和碎布。“后生,别碰那匣子。”老妇人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那是绣娘的东西。”

小海缩回手:“您认识绣女?”

老妇人点点头,放下篮子,从里面拿出块褪色的红布,布上绣着半朵残梅,针脚歪歪扭扭,像是没绣完。“我是她的街坊,”老妇人抚摸着红布,眼里泛起水光,“她当年怀着孩子,绣活好得很,总说要绣一幅‘百子闹春图’,给孩子当满月礼。”

小海想起乱葬岗的绣绷,心里一动:“那她……”

“生不下了。”老妇人叹了口气,“难产,娘俩都没保住。她男人受不了打击,没多久也走了,就留下这匣子没绣完的东西。”她指了指树洞,“这是她藏的,说等孩子长大了,让他自己绣完剩下的。”

小海看着树洞里的木匣子,突然明白那些银线是什么了——是绣女的执念化成的绣线,她还在等那个没出世的孩子,等他来完成那幅没绣完的图。

当天夜里,老槐树突然簌簌作响,像是有人在树上绣东西。小海爬起来一看,只见树影里飘着个模糊的红影,正坐在枝桠上,手里拿着根银线,往桂花苗上绣着什么。是绣女的魂影。

她绣得很慢,每一针都颤巍巍的,银线在绿叶间穿梭,渐渐绣出个小小的婴儿轮廓,眉眼像极了之前绣绷上的样子,只是这次,眼窝处填了两颗亮晶晶的露珠,像有了眼睛。

“还差最后一针。”绣女的声音很轻,带着期待。

小海突然想起老妇人的话,转身跑回屋里,翻出阿秀留下的那半块镜心碎片——碎片里还残留着育婴堂婴儿们的气息。他举起碎片,将月光引到银线上,碎片的光落在婴儿轮廓的眉心,像点了颗小小的朱砂痣。

绣女的魂影停住了,低头看着那点朱砂,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我的儿……”她喃喃着,身影渐渐变得透明,银线却还在继续游走,自动绣完了最后一针。

第二天清晨,桂花苗的枝桠上,多了只用银线绣成的小鸟,正歪着头啄食那颗朱砂痣,翅膀上还沾着片小小的桂花瓣。树洞里的木匣子已经空了,里面只留下张字条,是用银线绣的:“谢君成全。”

小海把字条收好,看着桂花苗上的银线小鸟,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暖暖的。或许执念并非都是坏事,有些等待,哪怕跨越生死,也终会找到圆满的方式。

秋风起时,桂花苗开了花,细小的金蕊缀满枝头,香气飘遍了整个甘田镇。有人说,闻到花香时,仿佛能看见个穿红袄的女子,抱着个襁褓,坐在桂花树下,一针一线地绣着什么,绣到会心处,还会轻轻笑出声来。

桂花香气漫进道堂时,小海正在给新收的徒弟演示针法。那徒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眼间有几分像当年的阿秀,学起绣活来却笨手笨脚,针脚歪歪扭扭,把朵好好的桂花绣成了毛毛虫。

“师父,这银线太滑了,根本握不住嘛。”少年噘着嘴,把绣绷往桌上一放,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小海拿起绣绷,指尖拂过那只银线小鸟——自从绣女魂影消散后,这小鸟就像活了似的,每天清晨都会在枝桠间扑腾几下翅膀,傍晚又乖乖落回原处。他笑了笑,拿起针:“你看,银线虽滑,但每一针都要贴着布纹走,就像走路要顺着路辙,急不得的。”

他一边说,一边起针,银线在他手里像有了生命,穿来绕去,没一会儿,就把“毛毛虫”改成了只振翅的蝴蝶,翅膀上还沾着颗小小的桂花苞。

少年看呆了,眼睛亮晶晶的:“师父,您真厉害!比镇上绣坊的李婆婆绣得还好!”

小海放下针,望向窗外——老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桂花落了一地,像铺了层碎金子。他想起老妇人说的“百子闹春图”,心里突然一动。

那天晚上,他找出木匣子里剩下的丝线,在灯下铺开一张素白的绢布,开始绣那幅没完成的图。他绣得很慢,常常绣到深夜,指尖被针扎出细小的血珠,滴在绢布上,就顺势绣成朵小小的红梅。

转眼过了三年,少年长成了半大的小伙子,绣活已经有模有样,能帮着镇上的绣坊做些简单的活计。而小海的“百子闹春图”也绣得差不多了,绢布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孩童,有的在放风筝,有的在踢毽子,有的举着糖葫芦笑,每个都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布上跳下来。

只是在绢布的角落,还留着块空白,像在等什么。

这天,老妇人突然拄着拐杖来了道堂,身后跟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约莫五六岁的样子,梳着双丫髻,手里攥着块绣着半朵桂花的手帕。

“小海师父,”老妇人喘着气,“这孩子……是绣女姐姐的远房侄女,家里遭了灾,没地方去了。我想着,你这儿正好缺个帮忙的,就把她带来了。”

小姑娘抬起头,眼睛像两颗黑葡萄,怯生生地看着小海:“叔叔好,我叫念念。”

小海的心猛地一跳——那眼睛,像极了当年银线婴儿轮廓上的露珠。他蹲下身,笑了:“念念,以后就在这儿住下吧,我教你绣活。”

念念点点头,把手里的手帕递过来:“这是我娘教我绣的,她说要像姑姑那样,绣出最好看的花。”

手帕上的半朵桂花,针脚虽然稚嫩,却和当年绣女红布上的残梅有着同样的温柔。小海接过手帕,突然明白绢布角落的空白该绣些什么了。

他把念念拉到灯下,拿起针,让她的小手握住自己的手,一起在空白处落下第一针。银线穿过绢布,渐渐绣出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手里举着朵桂花,笑得眉眼弯弯。

窗外的银线小鸟扑腾着翅膀,落在窗台上,歪头看着灯下的两人,翅膀上的桂花瓣轻轻颤动,像是在鼓掌。

桂花一年年开,道堂里的绣绷换了一张又一张。念念的绣活越来越好,她绣的桂花能引来蜜蜂,绣的蝴蝶能骗过黄莺,镇上的人都说,她身上有当年绣女的影子。

而那幅“百子闹春图”,被挂在道堂最显眼的地方。每逢过节,小海就会带着念念,给图上的每个孩子添点新玩意儿——清明加串柳叶,端午加个香囊,中秋加块月饼。

有人问他:“小海师父,这图都绣完了,怎么还总添东西呀?”

小海就会指着角落那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笑着说:“你看,日子在过,孩子们也得跟着长呀。”

风穿过道堂,带着桂花的香,吹动了绢布的边角,图上的孩子们仿佛真的动了起来,笑声顺着风飘出很远,像在告诉每一个听到的人: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柔与等待,终会以另一种方式,永远活着。

桂花落尽时,道堂的门槛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敲得发颤。来者是邻镇的里正,脸色惨白,手里攥着块沾血的青布,布上绣着半只扭曲的狐狸——那是当地猎户的标记。

“毛道长,救命啊!”里正扑通跪下,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镇上接连丢了三个猎户,最后见到他们的人说,看见他们被一团黑雾卷进了黑风岭,那雾里……有狐狸叫!”

毛小方放下手里的绣绷,指尖还沾着银线的光。他看了眼青布上的狐狸标记,眉头微蹙:“黑风岭百年无妖患,怎会突然出事?”

小海已抄起腰间的法剑,剑穗上的桂花结晃了晃:“师父,我去看看!”

“急什么。”毛小方瞥他一眼,转向达初,“去查黑风岭近月的异闻,尤其是月圆夜的动静。”又对阿秀道,“取三清铃和朱砂来,画道探灵符。”

达初应声而去,靴底踏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吹得道堂墙上的“百子图”轻轻晃动,图里梳双丫髻的念念仿佛眨了眨眼。阿秀很快端来法器,朱砂在碟中泛着冷光,她指尖蘸粉,在黄符上勾勒符纹,动作比三年前稳了不知多少。

半个时辰后,达初带回消息:“黑风岭后山的狐狸坟最近总在月圆夜发光,有人看见坟头长出了九瓣狐尾草,说是……是狐妖渡劫的征兆。”

“九瓣狐尾草?”毛小方捏起探灵符,符纸在指尖燃成灰烬,“是积年的狐妖借坟地阴气修炼,吸了猎户的精气助它化形。”他将灰烬洒向空中,“小海,带三清铃开路;达初,备桃木钉;阿秀,持镇魂幡。今夜月圆,正好收了它。”

黑风岭的夜比别处暗,风里裹着股腥甜。小海摇响三清铃,铃声清越,驱散沿途的低阶邪祟,铃穗上的桂花结遇妖气泛出红光。达初背着桃木钉,肩甲上还沾着晨露——他刚从后山勘察回来,靴底的泥里混着几根雪白的狐毛。阿秀的镇魂幡在风中展开,幡面绣着的太极图流转金光,将周围的黑雾逼退三尺。

毛小方走在中间,手里的七星剑嗡嗡作响。行至狐狸坟前,果然见坟头生着丛九瓣草,草叶间缠着黑雾,雾里隐约有狐影闪动,发出细碎的呜咽,听得人骨头缝发麻。

“孽畜,吸人精气助你化形,可知逆天而行的代价?”毛小方剑指坟头,七星剑迸出寸许白光。

黑雾猛地翻涌,化作只巨狐,九尾遮天蔽日,眼冒绿光:“老道士多管闲事!此山灵气本就该归我,那些猎户贪心进山,活该成我的补品!”

小海率先挺剑刺向狐妖后心,剑风带起桂花香气——那是阿秀给他的剑穗上的干花,说是能安神定气。“呔!伤人就是不对!”剑光刺破黑雾,却被狐尾一甩抽中肩头,他踉跄后退,嘴角溢出血丝,“师父,这妖道行不浅!”

达初趁机掷出桃木钉,钉子带着破空声扎向狐妖七寸,却被黑雾挡在半空。“它的内丹在坟里!”达初喊道,指尖燃起符火,“阿秀,借幡力!”

阿秀镇魂幡一扬,金光如网罩向黑雾:“定!”幡面绣的太极图突然放大,将狐妖困在网中。狐妖怒吼,九尾狂挥,黑雾撞击金光发出噼啪声响,震得阿秀手臂发麻。

“小海,左肋!”毛小方突然剑指狐妖左侧,“它内丹借坟中骸骨滋养,左肋是破绽!”

小海会意,强忍肩伤,剑穗缠上手腕,借着幡光掩护,剑刃如银蛇出洞,直刺狐妖左肋。“噗”的一声,黑雾炸开,颗鸽蛋大的内丹从狐妖体内飞出,泛着妖异的红光。

“我的丹!”狐妖惨叫,九尾瞬间萎靡。达初眼疾手快,甩出捆妖绳将它缠住,桃木钉顺势钉入四肢。阿秀镇魂幡再压,金光彻底锁死妖力,狐妖渐渐显露出原形——只瘦骨嶙峋的老狐,眼里的绿光褪去,只剩哀戚。

毛小方拾起内丹,指尖凝起符火,将其炼化:“念你修行不易,饶你魂魄,散去妖力投胎去吧。”老狐呜咽一声,化作光点消散在风里。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众人返程。小海肩上的伤渗出血迹,却笑着晃了晃剑穗:“师父,你看,桂花结没被妖雾弄脏。”达初把桃木钉擦得锃亮,哼着小调;阿秀的镇魂幡上,太极图的金光更盛了。

道堂的“百子图”还在墙上晃,图里的孩子们仿佛又多了几分生气。毛小方看着三个徒弟的背影,指尖捻了捻残留的银线——当年绣下的温柔,如今已长成斩妖除魔的力量,这大概就是“卫道”最实在的模样吧。

风吹过,桂花的香混着晨光涌进道堂,图上的笑声仿佛更清晰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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