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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田镇的戏楼,荒了快三十年。楼檐的雕花早被虫蛀得只剩骨架,戏台中央的红绒幕布烂成了破布条,风一吹,像无数只垂着的手,在暮色里晃得人眼晕。

这天傍晚,戏楼突然亮了灯。

不是寻常的灯笼光,是青幽幽的鬼火,从戏台的地缝里渗出来,顺着台柱往上爬,把“凤仪楼”那块褪了金的匾额照得发青。更瘆人的是,楼里传出了戏文声,咿咿呀呀的,是《霸王别姬》的调子,唱到“从一而终”时,那唱腔突然破了音,变成指甲刮过木板的锐响。

阿秀带着红线刚靠近楼门,线端就猛地绷紧,线尾缠着的铜铃“叮铃”炸响——这是她特制的“阴响铃”,遇着厉煞必响。线端颤得厉害,竟在门上画出个扭曲的“杀”字,是用血画的,门漆被线尖划破,露出底下暗红的木茬,像刚被剥了皮的肉。

“是‘戏煞’。”毛小方拄着新做的木腿,往门缝里瞅,“你看戏台底下,那是不是……”

戏台中央的地板裂了道缝,缝里伸出只戴着绣花鞋的脚,鞋跟镶着的珍珠早发黄了,鞋尖却红得像刚染过血。脚的主人慢慢站起来,是个穿戏服的虚影,凤冠霞帔上的亮片掉了大半,露出底下的白骨,手是森森白骨,却捏着支花枪,枪头还滴着黑血。

“是民国时的坤班名角,苏艳红。”达初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戏报,上面的苏艳红眉眼如画,“当年她在这戏楼唱压轴戏,被台下的军阀看中,不从,被活活钉死在戏台底下,临死前还在唱《穆桂英挂帅》。”

话音未落,那虚影突然转脸,脸上的脂粉裂成碎片,露出黑洞洞的眼窝,直勾勾盯着门口。戏文声又响起来,这次是《刺虎》,唱到“这一剑,要尔的命”时,花枪突然刺向阿秀,枪尖带着股腐臭的风,刮得阿秀脸颊生疼。

“缠!”阿秀急喝,红线如活蛇般窜出,缠住花枪枪杆,线端的铜铃狂响,震得楼里的灰尘簌簌往下掉。红线越收越紧,竟勒得白骨枪杆“咯吱”作响,可那虚影却纹丝不动,另只白骨手突然从袖里抽出把短刀,刀上还缠着半块戏服碎片,直抹阿秀脖颈。

“铛!”小海的斧头及时架住短刀,斧刃与刀面撞出串火星,火星落在虚影的戏服上,竟燃起幽蓝的火,“她怕阳火!达初,撒朱砂!”

达初手一抖,袋里的朱砂撒了出去,落在虚影身上,像泼了滚油,“滋滋”冒烟。虚影发出凄厉的尖叫,声音刺破耳膜,戏台地板突然炸开,露出底下的深坑,坑里堆着几十具骸骨,都穿着戏服,有的还戴着翎子,骨头缝里缠着烂布条,正是当年被军阀灭口的整个戏班。

“是‘同归煞’!”毛小方剑指虚影,金芒暴涨,“她把整个戏班的冤魂都聚在自己身上了!”

剑影如练,直刺虚影心口。虚影却突然笑了,笑得白骨咯咯响,所有骸骨突然站了起来,有的举着断了的马鞭,有的拖着破锣,齐齐扑向众人。阿秀的红线瞬间织成网,网住了大半骸骨,可总有漏网的,只缺了条腿的骸骨拖着断笛,笛孔里流出黑血,溅在小海胳膊上,那处皮肉瞬间溃烂。

“用阳气冲!”毛小方剑挑着一团阳气,往小海伤口一抹,溃烂处竟止住了,“苏艳红,你看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香囊,是戏报上印着的苏艳红常戴的那款,“你师妹临死前托人给你的,说‘姐姐,黄泉路上等你,别恨了’!”

虚影的动作猛地顿住,香囊上绣的并蒂莲在阳气里渐渐舒展,露出里面的干花——是当年苏艳红和师妹一起种的凤仙花。虚影的白骨手慢慢松开花枪,眼窝里滚出两滴黑血,滴在香囊上,幽蓝的火突然转暖,像夕阳的光。

“罢了……”虚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所有骸骨慢慢倒下,化作白灰,被风一卷,和戏楼的灰尘混在一起,“都……散了吧……”

苏艳红的虚影最后看了眼香囊,渐渐淡去,戏楼的灯也跟着灭了,只留下那块“凤仪楼”匾额,在月光下泛着层柔光。阿秀捡起香囊,里面的干花竟抽出了嫩芽,在夜风中轻轻晃着。

小海摸着胳膊上的疤,疤上竟长出朵小小的凤仙花,“还……挺好看。”

达初把戏报铺在地上,用朱砂沿着苏艳红的画像描了一遍,“她只是想有人记得,她们不是屈死的鬼,是响当当的角儿。”

毛小方望着戏楼,木腿在地上敲出轻响,“记着就好,记着,就不算真的死了。”

夜风穿过戏楼,带来远处学堂的读书声,这次读的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声音在空楼里打着转,像无数个声音在跟着念,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酸。阿秀攥紧手里的红线,线端的铜铃轻轻晃着,像在应和着这跨越了岁月的回响。

戏楼的余温还没散,镇西的老琴行又起了怪响。

那琴行是百年老字号,掌柜的去年走了,留个傻儿子看店,据说前几日傻儿子在后院挖菜窖,挖出个黑檀木琴箱,箱子一打开,整座楼就没安生过——每到子夜,就有琴声飘出来,不是正经曲子,是断弦的“咯吱”声,混着女人的啜泣,听得人头皮发麻。

阿秀的红线刚缠上琴行的门环,线端就凉得发冰,铜铃“叮”地一声卡壳了,倒像是被冻住了。“是‘阴弦煞’。”毛小方摸了摸门楣上挂着的褪色灯笼,灯笼穗子上凝着层白霜,七月天的,邪门得很。

推门进去,一股子陈年的霉味混着血腥味涌出来,琴房的地板上,积着层黑灰,灰里印着串小脚印,从后院一直延到正厅的老紫檀琴前。那琴是掌柜的传家宝,琴身裂了道缝,缝里渗着暗红的东西,像没擦干净的血。

“咯吱……咯吱……”琴弦突然自己动了,断了的第三根弦像条黑蛇,弹在琴身上,发出锯木头似的声响。琴后的幔帐突然鼓起,露出个蜷缩的影子,影子的手垂在地上,指尖拖着地,在灰里划出弯弯曲曲的痕,像在写什么字。

“是掌柜的相好,”傻儿子躲在阿秀身后,脸白得像纸,“我爹说,她以前总来学琴,后来……后来跟人跑了。”他指了指后院,“我挖出来的箱子里,有她的骨头,用琴盒装着,脖子那儿有个窟窿。”

话音刚落,那影子猛地转过来,脸贴在琴上,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只露出只眼睛,白森森的,直勾勾盯着傻儿子。断弦突然弹起,抽向傻儿子的脚踝,弦尖带着股寒气,刮得地板都起了白霜。

“是‘锁魂弦’!”阿秀红线急缠,缠住断弦往回拽,线与弦撞在一起,竟迸出冰碴子,“她的魂被弦锁在琴上了!”

小海斧头劈向琴身,却被琴身弹回来,震得他虎口发麻:“这琴是铁打的?”

“是用她的骨头磨的漆!”达初从琴底摸出块碎漆片,对着光一看,里面竟嵌着点骨渣,“掌柜的恨她跑了,杀了她,把骨头磨成粉混在漆里,重漆了这琴,让她永世陪着他!”

影子突然发出尖啸,所有琴弦同时绷断,像无数条黑蛇,缠向傻儿子——他是掌柜的儿子,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毛小方剑鞘横扫,金芒撞断了半数断弦,却见断弦落地后竟自己接起来,变成更长的弦,缠上了房梁,把众人困在了中间。

“看这!”阿秀突然发现琴身裂缝里的血字,不是乱抹的,是个字——“放”。她红线突然转向,缠着断弦往裂缝里塞,“她不是想害人,是想让我们砸了这琴!”

小海会意,斧头带着风声劈向琴身裂缝,“咔嚓”一声,琴身裂成两半,里面滚出堆发黑的骨头渣,渣里裹着枚银戒指,刻着个“婉”字。影子看着戒指,突然笑了,笑得温柔又凄凉,慢慢淡了下去,断弦也跟着化成了灰。

傻儿子捡起戒指,突然哭了:“我爹临终前说,悔了……让我把她的骨头送回她家,我……我忘了。”

阿秀把骨头渣收进布包,红线在包外绕了三圈,“走吧,送她回家。”

走出琴行时,天快亮了,露水打在身上,带着点凉,却没有琴行里的阴寒。远处的鸡叫了,叫得清亮,像能把所有的阴翳都啄散似的。毛小方的木腿敲在青石板上,笃笃笃,像在给这迟来的安息打拍子。

小海摸着斧头上的冰碴,突然说:“以后再也不想听琴声了。”

达初摇摇头:“该听的,好的琴声,能暖人心。”

阿秀捏了捏红线端的铜铃,铃响了声,清脆得很,不像刚才的卡壳声,倒像是在应和达初的话。她抬头看了看天,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把云染成了淡粉,像极了那影子消散前,眼角闪的那点光。

送“婉姑娘”的骨殖去她老家的路上,阿秀总觉得红线在袖中发沉。那红线自从缠过琴行的断弦,线身就泛着层淡淡的白霜,像被什么东西附了寒。

婉姑娘的老家在二十里外的槐树村,村口那棵老槐树需得三人合抱,树身裂着道丈长的口子,裂缝里塞着些烂布和纸钱,风一吹,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哭。村人说,这树是婉姑娘小时候常爬的,她跑了以后,树就慢慢裂了,每年清明,裂缝里都会渗出些暗红的粘液,像树在流血。

“是‘树煞’。”毛小方的木杖敲了敲槐树根,地面竟空响了声,“这树底下埋着东西,煞气顺着树根窜,把婉姑娘的骨殖都引来了。”

阿秀解开布包,里面的骨渣突然簌簌作响,往树缝里钻。红线跟着窜出,缠上树缝里的烂布,布一扯,露出里面裹着的东西——是半块绣着并蒂莲的肚兜,针脚和婉姑娘琴盒里的香囊一模一样,布角还沾着点干枯的胎盘血,是刚出生的婴儿留下的。

“她当年怀着孩子。”阿秀的声音发颤,红线勒得树缝“咯吱”响,树身突然剧烈摇晃,裂缝里喷出股黑风,风里卷着个小小的婴孩虚影,脐带还缠在脖子上,对着众人伸出手,手指细得像根线。

“是‘子母煞’!”达初的罗盘指针倒转起来,铜针上结的白霜比琴行里的更厚,“婉姑娘被杀时怀着身孕,孩子没出世就跟着她死了,怨气全聚在这棵树上!”

话音未落,槐树根突然炸开,露出底下的深坑,坑里竖着口黑木棺,棺盖缝里缠着婴儿的脐带,脐带的另一端,竟长在槐树根上,像树在给棺材“喂奶”。棺身刻着婉姑娘的名字,刻痕里嵌着些细碎的指甲,是她临死前抓挠棺材板留下的。

“是掌柜的埋的!”小海的斧头劈向棺盖,斧刃刚触到木头,就被一股寒气弹开,棺盖突然自行打开,里面躺着的不是骸骨,是具栩栩如生的女尸,穿着当年跑时的月白布衫,肚子高高隆起,心口插着把银簪——正是婉姑娘,她的眼睛突然睁开,眼白全是血丝,直勾勾盯着众人。

女尸猛地坐起,怀里的“肚子”裂开,钻出个青灰色的婴儿,嘴里长着两排细齿,直扑最近的小海。小海举斧去挡,婴儿却灵活得像条泥鳅,顺着斧柄往上爬,齿尖刮过木头,留下道道血痕。

“缠它的脚!”阿秀红线急甩,缠住婴儿的脚踝,线端的白霜突然化了,渗出血珠——是婉姑娘的骨渣里的血。婴儿发出凄厉的尖啸,叫声震得槐树叶哗哗往下掉,每片叶子落地,都变成只带血的小手,抓向众人的脚踝。

毛小方的剑燃起金光,剑气扫向女尸心口的银簪,金芒与银簪相撞的瞬间,女尸突然惨叫,身上的月白布衫寸寸碎裂,露出底下的白骨,白骨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恨”字,是用指甲刻的,刻痕深可见髓。

“你看这个!”达初突然掏出从琴行带出来的银戒指,扔向女尸,“婉姑娘,他后悔了!这戒指他戴了一辈子,临死前还攥在手里!”

银戒指落在女尸的白骨掌上,女尸的动作猛地顿住,眼窝里的血丝渐渐褪去,露出点清明。婴儿也停下了撕咬,小脑袋转向女尸,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像在求抱抱。

“走吧。”阿秀的红线轻轻缠上女尸的手腕,线端的血珠滴在白骨上,“孩子冷了,你抱抱他。”

女尸慢慢伸出手,抱住婴儿虚影,母子俩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化作两团白光,飘进槐树的裂缝里。树缝里的粘液突然变成了清水,顺着树根渗进土里,刚才炸开的深坑旁,冒出两株嫩绿的槐树苗,苗叶上的露珠滚落在婉姑娘的骨殖布包上,像两滴温柔的泪。

傻儿子跪在槐树下,把银戒指埋进土里:“爹,她走了,你也安心吧。”

阿秀望着渐渐合拢的树缝,红线在掌心温顺地蜷成圈,线身的白霜全消了,只剩下点淡淡的暖意。毛小方的木杖敲了敲新冒的槐树苗,“你看,恨能生根,爱也能。”

小海摸着斧头上的齿痕,突然笑了:“这孩子,牙口还挺好。”

达初把婉姑娘的布包放在两株树苗中间,“以后这儿就有两个伴了,不会孤单。”

离开槐树村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老槐树上,树缝彻底合上了,树干上的“恨”字被新长出的树皮慢慢盖住,只留下片淡淡的青痕,像块被抚摸过的伤疤。远处传来村人唱的童谣,调子简单,却透着股过日子的踏实,在晚风里飘得很远,像在给这对迟来的母子,哼一首安眠的曲。

阿秀的红线端,不知何时沾了片槐树叶,叶上的脉络清晰得很,像谁用温柔的手,细细画过的生命线。她知道,这世间的阴森,从来不是鬼怪作祟,是没说出口的悔,是没放下的怨。而那些剑影斧光,红线铜铃,不过是想让被执念困住的魂,终于能在某个夕阳里,轻轻叹口气,说句“算了”。

路还长,风还暖,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串牵着的手,慢慢走向下一个等着被照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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