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在书案上,在宣纸上投下斑驳光影。
室内静谧,只留下细微沙沙声。
程央宁正临窗练字,袖口挽起,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腕。身姿端正,脊背挺直,运笔从容。
浅夏轻手轻脚端来一碗冰镇酸梅汤,汤色清亮,浮着几点金黄的桂花,碗壁上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轻轻放在书案一角。
“小姐,要不要先歇歇,用些冰饮去去暑气。”
程央宁收了笔,顺手接过白玉碗,指尖一片沁凉。舀起一勺送入口中,酸甜与清香瞬间在舌尖化开,冰凉的触感顺着喉咙滑下,驱散几分夏日的燥热。
“夫人回来了?”
浅夏连忙点头:“回来了。”
“奴婢按照小姐先前的吩咐,已将咱们院子里的消息,还有夫人被宫里人请走的消息,都悄悄透给了老夫人院里的采苓姐姐。”
“方才奴婢去大厨房取冰时,正巧撞见夫人从外面回来,脸色沉得吓人,被老夫人身边的嬷嬷直接请去了长寿苑。”
“看那架势,夫人这回怕是要在老夫人面前好好喝上一壶,定然气得够呛。”
程央宁勾了勾唇。
好戏还没开始呢。
浅夏脸上又浮起担忧之色:“小姐,明日宫里头便该派人来接您了。奴婢不能跟在小姐身边伺候,小姐一个人进宫万事要加倍小心才是。”
“奴婢怕贵妃娘娘因二皇子与三小姐之事,心里不痛快,会在宫里给您使绊子。”
身为典礼奉主,需提前三日入宫,进行一系列斋戒准备。
首要便是焚香沐浴,净身静心,以示对天地神灵与皇权的敬畏。入宫不许携带自家丫鬟仆从,一切起居皆由宫中指派的宫女伺候。
程央宁放下玉碗,安慰道:“放心,我会谨慎行事。”
“反倒是你,这几日留在府中要格外当心,盯着主院的动静,若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去寻谢将军。”
浅夏点头:“奴婢明白。”
*
孟婉君在宫里待了一个时辰左右,被荣贵妃含沙射影敲打好一番,回府之后又被程老夫人夹枪带棒的话气得不行。
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烧得她五脏六腑都跟着疼。
刚进瑶光苑,满地狼藉,几乎没有下脚的空。
孟婉君扫向榻上的身影,压了压翻腾的心火走过去坐下。
“你这性子也该收收了。”
程清瑶坐起身,眼睛红肿,迫切想要得知答案:“外面我与二皇子的流言,是不是母亲放出去的?”
孟婉君想起程央宁的话,也知程清瑶得知了真相,没必要再瞒着:“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程清瑶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最后一丝幻想跟着破灭。
她在心底一直为母亲辩解,认为是程央宁在中间挑拨离间,没想到还真是母亲做的!
泪水不受控制涌出,声音里满是失望:“母亲明明知道我心属太子殿下,为何还要在外面那般毁我名声?”
“是觉得我如今声名狼藉,配不上太子殿下?还是觉得,我应该识趣点,赶紧给程央宁腾位置,好让她顺顺利利嫁入东宫?”
“不是的,瑶儿,你听我说。”孟婉君委婉道,“太子殿下那边变故太多,圣意难测。可二皇子不同,他母亲是荣贵妃,背后又有荣国公府护着,权势稳固。”
“你若是能嫁与二皇子,将来便是亲王正妃,富贵尊荣,一样享之不尽。我也是看你前段日子受了委屈,才想着为你谋个更稳妥的前程。”
太子虽好,但想往东宫塞人的朝臣不少。她是觉得瑶儿配得上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但也不得不看清眼前局势。
瑶儿名声早已大不如前,若不能顺利成为太子妃,还不如退而求次,稳妥一些。
程清瑶的心一寸寸冷下去。
她抬起泪眼,失望看着她:“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我不如程央宁,觉得我名声坏了,不配攀附太子殿下,只配用那种下作手段去高攀二皇子!”
孟婉君被她的眼神刺痛。
声音噎在喉间。
程清瑶冷笑一声:“前阵子,若不是母亲与小厮不清不楚,事情败露后毁了我的名声,我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啪!”
一记耳光扇在程清瑶脸上。
孟婉君下意识斥责:“不准再提那件事!”
程清瑶被突如其来的巴掌打得猝不及防,脑袋偏向一侧,耳边嗡嗡作响。
几缕散落的乌发被掌风带起,黏在红肿的脸颊上。她维持着偏头的姿势,一动不动。
脸颊上是灼热的痛,心里更是彻骨的寒冷。这一巴掌,彻底打碎了她心中对母亲最后的幻想与依赖。
薛告以死明志,万嬷嬷顶罪离京……
背后桩桩件件,若没有母亲授意或默许,怎么可能会发生?
她早就看清了,母亲骨子里就是个极度自私之人,眼底只有自己的利益。
记得七岁那年,她与阿兄和二姐姐捉迷藏,无意间躲进了母亲的衣柜里,亲耳听到母亲与周嬷嬷低声密谋残害云姨娘。
后来,云姨娘被父亲活活鞭笞而死,一尸两命,她吓得大病一场,从此对母亲生了几分畏惧。
如今想来,母亲心里何曾真正有过别人?
只有她的地位与脸面罢了!
现在,母亲为了她的亲生女儿,更是毫不犹豫踩着她的名声与尊严去铺路!
什么十五年的养育之情。
全是假的!
母亲根本就不爱她,只是觉得不能白费十几年心血,想要用她来挣颜面。
全是虚情假意!
如今被戳中心事,竟还打她。
孟婉君的手悬在半空中,望着程清瑶脸上清晰的巴掌印,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僵在原地,指甲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让自己冷静下来。
孟婉君上前一步,伸出手,带着慌乱与试图弥补的姿态想去触碰红肿的脸颊,声音干涩:“……瑶儿。”
程清瑶侧身躲避她的触碰,一言不发重新躺回榻上。
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
自从程央宁回来,她最怕的便是失去母亲,怕母亲转头丢弃她,更怕对她投来厌恶的眼神。
她一次次想要攀上最高的枝头,让所有人都看得起她!
可偏偏伤她最深的,是母亲。
此刻,心里充斥的不仅仅是失望,更多的是化不开的恨意。
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
恨自己得到的十五年宠爱与尊荣,都是建立在谎言与利用之上的虚假泡影!
更恨母亲为什么要那般欺骗她、利用她,榨干她最后一点价值。
为何要让她产生被珍视的错觉!
孟婉君心中五味杂陈。
她没想到视若珍宝的瑶儿竟会如此曲解她,甚至用那件事来攻击她,便心痛至极。
现在老爷眼里只有赵姨娘,那件事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她的位置不仅会被动摇,连书儿与瑶儿也会陷入险境。
她现在所做的这一切,哪一件不是为了瑶儿着想?
瑶儿心里委屈,她心里就不委屈了吗?
今日先是被自己的夫君与儿子责怪,又被荣贵妃敲打,回府之后还被老夫人喊去“喝茶”,现在又被瑶儿曲解……
她刚才实在是没忍住。
孟婉君强行镇定下来,将愧疚也一同压下:“你还小,很多事看不透也不怪你,等以后自然便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