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膳,浅夏上前:“小姐,老夫人院里的张嬷嬷方才来了,说是奉老夫人之命,将这两样东西送来。”
程央宁接过,宣纸上墨迹簇新,并未展开细读,也知道是什么东西。
她并未感到意外,早在昨晚提出要去看孟婉君时,便能猜到老夫人会将断亲书与休书交到她手里。
在老夫人心中,她如今就是永安伯府的祥瑞。
上次程正弘与前朝有牵扯,是她得了太子青眼才化险为夷;这次府中遭此大难,是她被太子带走后,伯府才得以释放。
这桩桩件件,都让老夫人坚信,她这个孙女福泽深厚,日后有大造化。
老夫人最讲长幼有序,今日能将如此重要的文书越过程清瑶直接交到她手中,是在明确向伯府宣告,谁才是被重用的那一个。
当然,这两份文书终究要送到孟婉君手中,彻底了断。既然她今日要去牢狱,趁机由她带过去,既顺路,也显得名正言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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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妥当,马车前面刑部。
刚下马车,京牧迎了上来,抱拳躬身:“程四小姐。”
程央宁微微颔首。
明面上孟婉君殿前失仪,虽不是最直接诱因,但荣贵妃到底是薨了。
且此事牵涉后宫与前朝,按律,此类钦定要犯在审讯期间,严禁外人探视,以防串供或生变。
昨日裴晏之送她回府途中,她便提及今日想去牢狱看望孟婉君。显然,他已暗中与刑部打过招呼,让京牧前来。
京牧继续回话:“殿下受陛下之命,去了驿站安抚各国使臣,让属下带小姐进去。”
程央宁道:“有劳。”
程清瑶将一切尽收眼底。
看着太子身边的近侍对程央宁毕恭毕敬,再对比自己如今尴尬的处境,心中如同被针扎一般难受。
她一开始还以为程央宁拉她一起来,是为了在父亲、祖母面前做足“姐妹同心”的姿态,博个好名声。
此刻,她才恍然大悟。
程央宁分明是故意做给她看的。
就是要让她亲眼看到,太子殿下对她是何等重视,何等体贴入微,连东宫的人都对她俯首帖耳!
眼底的怨毒却几乎要溢出来。
京牧在前面引路。
踏入刑部大牢阴森的门槛,一股混杂着霉烂潮湿与污物腐败的刺鼻气味立刻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
狭长而幽暗的通道两侧,是粗大木栅隔成的牢房,只有高处窄小的气窗透进微弱的光线,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死寂,偶尔从深处传来铁链拖曳的哗啦声,还有囚犯有气无力的痛苦呻吟。
程清瑶立刻用帕子捂住口鼻,秀眉紧紧蹙起,眼中满是厌恶与惊惧。
她小心翼翼提着裙摆,生怕沾染地上的污渍,目光警惕扫视着四周。
昨日虽也被关押在牢房,但时间短暂,且因身份未明,并未投入重犯区。
昨夜回到院子里后,她用香汤反复沐浴了数次,恨不得搓掉一层皮,才觉得稍稍去掉些身上晦气。
此刻身处此地,恶劣的环境让她回想起昨日的恐慌,更觉得难以忍受。
但想起被关在这等污秽之地的孟婉君,一股扭曲的快意悄然压过不适,甚至觉得周身难闻的气味都顺眼了几分。
狱卒见到京牧,掏出沉重的钥匙,“哐当”一声打开铁锁,用力将门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牢房内的景象映入眼帘。
空间狭小,四面石墙,地面潮湿,角落里铺着一层发黑发霉的稻草,上面蜷缩着一个身影。
昨日雍容华贵的伯府主母,此时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糙囚衣,宽大不合身。
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缀满珠翠的发髻早已散乱不堪,脸上毫无血色,眼窝深陷,眼神空洞望着地面,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泥塑木雕。
孟婉君听到脚步声,原本空洞的眼睛茫然抬起,眼中瞬间一亮,挣扎着起身上前。
“瑶儿……”
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像从前那般抚摸女儿的脸颊,却被人躲了回去,脸上是疏离与冰冷。
孟婉君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欣喜紧跟着凝固,不可置信看着她,声音发抖:“瑶儿,我是母亲啊……”
程清瑶唇角带着浓浓的讥诮:“母亲?”
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当你在外面散播谣言,败坏我清白名声的时候,在宫中设计让我与二皇子私会被人撞破,你心中可有一刻,把我当做你的女儿?”
孟婉君急忙辩解,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母亲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 程清瑶厉声打断她,眼中恨意滔天,“让我成为全京城的笑柄,让我亲事一再受挫,这便是你说的为我好?”
孟婉君想起什么,声音急切:“瑶儿,我是被冤枉的,我真的没有害贵妃娘娘,你帮帮母亲好不好……”
她说着,眼泪混着脸上的污垢流了下来。
昨日在翊坤宫被贵妃问话,但她为了瑶儿的前程着想,始终低眉顺眼,不敢有半句反驳。
后来,她只记得一阵莫名的眩晕,便彻底失去了知觉。再醒来时,已身处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身上还穿着入宫时的华服,身上满是血迹。
起初,她被关在普通的牢房,周围虽然肮脏难忍,但至少还算安静。
昨晚有人前来审问,不由分说便给她扣上“殿前失仪,言语冲撞,致贵妃娘娘旧疾突发”的滔天罪名。
她百口莫辩,惊恐万状,只能反复哭喊冤枉,却无人听她申诉。
深夜,牢门从外面打开,她被人一路推搡着,穿过幽深曲折的通道,扔进了现在这间牢房。
空气污浊令人窒息,混合着浓浓的血腥味与腐臭味,远比普通牢房更加刺鼻。
牢房狭小阴暗,石壁上布满了深色的污渍。
耳边几乎不间断的从隔壁刑房传来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烙铁烫伤皮肤时滋啦作响的声音,还有各种哀嚎与求饶声……
她甚至能透过旁边的石壁,看到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可怖场景。无论怎么呼喊狱卒,都没人应。
她堂堂伯府主母,执掌中馈二十多年,锦衣玉食,仆从如云,何曾受过这等非人的折磨与恐惧?
她更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天地颠倒,从云端跌落泥沼,还要承受炼狱般的煎熬。
程清瑶冷眼看着她涕泪交加的狼狈模样,眼神里没有半分动容:“你说你冤枉?”
她语气平淡,字字如刀:“是我按着你,让你去外面败坏我名声的?还是我逼着你在宫里设计我,断送我所有前程的?”
她向前逼近一步,冷笑道:“你冤不冤枉,我不清楚,但你差点拉着整个伯府给你陪葬!”
“若不是陛下仁德,明察秋毫,只降罪你一人,此刻祖母、父亲、兄长,还有我,都心惊胆战陪着你待在这!”
孟婉君怔怔看着眼前倾注了全部心血培养的女儿,只觉得一颗心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透,痛得无法呼吸。
她精心养育了十五年的女儿,竟会用如此仇恨的目光看她。
绝望中,她眸光动了动,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急切问:“你父亲呢?你兄长呢?他们怎么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