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姆林宫,斯帕斯基塔楼的钟声,沉闷地敲响。
声音穿不透那间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窗,更穿不透那足以抵御炮弹的红墙。
这里是苏维埃的心脏,是权力的至高点。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唯一的声音,是烟斗中烟丝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嘶嘶”声。
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正独自一人,坐在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他没有看文件,也没有批阅报告,只是静静地抽着他那支标志性的石楠根烟斗,浓烈的烟草味,如同他那深不可测的意志,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烟雾缭绕中,他那双黄褐色的眼眸,正死死地盯着面前摊开的一份文件。
那不是普通的政府公文。
文件的封面上,用血红色的印章,烙印着一个足以让任何苏维埃公民都为之战栗的徽记——内务人民委员部,契卡的剑与盾!
这是一份秘密报告。
一份……关于保尔·柯察金个人声望的,绝密报告!
报告的内容,不长,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着斯大林的神经!
上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连串冰冷的、触目惊心的数据!
——“根据对红军内部十个师级单位的秘密抽样调查,当被问及‘谁是你最崇拜的英雄’时,有百分之七十三的士兵,第一时间喊出了‘保尔·柯察金’的名字。作为对比,提及总书记您的,只有百分之十五。”
——“在共青团新发展的三十万名团员中,入团申请书上,有百分之九十二的人,明确表示是受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感召。他们递交申请书时,高喊的口号是‘像保尔那样活着!’”
——“莫斯科、列宁格勒、基辅三大城市的黑市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最高成交价,已经达到了一百卢布。这个价格,超过了战时一把纳甘左轮手枪的价格。民众称其为‘精神的黑面包’……”
斯大林的面部肌肉,没有一丝一毫的抽动。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份关于乌拉尔钢铁产量的报告。
然而,他那握着烟斗的手,指节却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眸,仿佛穿透了克里姆林宫的红墙,俯瞰着整个苏维埃联盟。
他能感受到,那股席卷全国的狂热!
他能听到,那亿万青年发自肺腑的呐喊!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应该感到高兴。
这个名叫保尔·柯察金的年轻人,用一种近乎于神迹的方式,完成了他一直想做却始终没能做到的事情——将整个苏维埃的精神,拧成了一股足以熔化一切的钢水!
工人们的生产热情,空前高涨!
士兵们的战斗意志,坚如磐石!
青年们的理想信念,烈火熊熊!
这个瘫痪在轮椅上的英雄,比他麾下整个宣传部门的所有笔杆子加起来,还要有用一百倍!他是一台最强大的、足以驱动整个国家机器的精神发动机!
“一个很好的宣传家……”
斯大林将烟斗从嘴边拿下,用一种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自语。那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生锈的金属在摩擦。
“一个真正的布尔什维克……”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本他也曾连夜读完的书。书中的那种精神力量,即便是他,也不得不为之动容。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最彻底的革命理想主义!
然而,也正是这种纯粹,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
一丝发自灵魂深处的、对于不可控力量的本能警惕!
他,约瑟夫·斯大林,是这个国家的最高领袖,是革命的掌舵人!他需要的是忠诚的士兵,是高效的执行者,是围绕在他周围、稳定运转的齿轮!
他可以塑造英雄,可以册封圣人。
但他绝不允许,一个不受他控制的“神”,自行出现在他的国度里!
他需要的是一面旗帜,一个符号,一个可以被高高挂起、供人膜拜,但本身绝不能有自己思想的图腾!
而保尔·柯察金……
他太有思想了!
他的思想,甚至已经形成了一股独立的、足以与中央的宣传口径相抗衡的……风暴!
这股风暴,现在看起来,是在为苏维埃服务。
可谁能保证,它永远都会朝着正确的方向刮?
斯大林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冷、锐利,如同西伯利亚冬日里最刺骨的寒风。
他缓缓地站起身,在巨大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烟斗里的烟丝早已熄灭,但他却浑然不觉。
他欣赏保尔为国家带来的积极影响,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另一方面,他对任何一个,有可能挑战自己绝对权威的个人,都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深入骨髓的猜忌!
历史的教训,早已告诉他——权力,容不下第二个太阳!
“……但是,”
他停下脚步,重新将冰冷的烟斗放进嘴里,仿佛在咀嚼着这两个字。
“太有思想的英雄,对领袖来说……”
“是危险的。”
当最后三个字从他齿缝间挤出时,整个办公室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一个决定,在他的心中,已然形成。
他不会立刻动手。现在动手,正如朱赫来所想,等于与全苏联的人民为敌,那是愚蠢的。
但他必须搞清楚,这个新晋的“圣人”,究竟在想什么!
他究竟是一个可以被驯服、被利用的忠诚工具,还是一个……潜藏着自己野心的、不可预测的变量?
斯大林缓缓走回办公桌,那只宽厚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桌上那部黑色的、没有任何拨号盘的特殊电话上。
这是克里姆林宫的最高热线,它的每一条线路,都通往这个红色帝国最核心的权力部门。
他拿起听筒,动作沉稳,不带一丝烟火气。
电话,瞬间接通。
听筒的另一头,传来一个谦卑而又充满了敬畏的声音:“总书记同志。”
“是我。”斯大林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叶若夫同志。”
“派一个你最聪明、最可靠的人。”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措辞,最终,他用一种近乎于闲聊的、却又蕴含着无尽深意的语气,缓缓说道:
“去‘慰问’一下,我们那位名满全国的英雄,柯察金同志。”
“我要一份……关于他真实想法的,最详细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