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小组的被捕与审讯,在梅机关内部被竹内晋作宣传为一次针对地下组织后勤网络的重大突破。相关的报告被精心润色后呈交上去,暂时缓解了上级因“蜂巢”受挫和“逆向利刃”行动带来的压力。然而,在竹内内心深处,那份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疑虑,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疤脸”的凭空消失,像一根细刺扎在他的心头。尽管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进行全城搜捕,甚至通过安插在帮派中的眼线四处打探,那个左下颌带着疤痕、曾戴棕色礼帽的男人,就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仅仅激起一圈涟漪便再无踪迹。四名被捕的运输队员,在经过数轮高强度审讯后,口供已然榨干,再也提供不出任何新的、有价值的线索,仿佛他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将“疤脸”这个幻影烙印在调查人员的脑海中。
竹内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楼下院子里行色匆匆的部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这种疲惫并非源于身体的劳累,而是来自心智的消耗。他感觉自己像一条被反复戏弄的猎犬,每次狂吠着扑向猎物,最后却只能叼回几根无用的骨头,而真正的目标始终在视野之外嘲弄着他。
“课长,‘清雅阁’书铺那边,监视了这么久,除了发现老板确实有些偷税漏税和倒卖些禁书之外,并未发现与地下党核心有直接关联的证据。”一名下属敲门进来,小心翼翼地汇报着,“是否还要继续投入人力?”
竹内揉了揉眉心,挥了挥手:“撤掉吧。那可能只是个烟雾。”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之前锁定的许多目标,是否都只是对方故意抛出来,用来消耗他精力和资源的诱饵。
“另外,根据我们对近期电波信号的监控分析,虽然‘蜂巢’功能尚未完全恢复,但我们捕捉到一些非常短暂、信号特征与之前‘辰砂’体系截然不同的微弱信号,飘忽不定,难以追踪定位。”下属继续汇报着,“似乎……对方更换了通讯设备和编码方式,而且变得更加谨慎。”
竹内沉默着。这就是他面临的现状:端掉了一个运输队,对方立刻切断了相关的所有联系,并升级了通讯技术;追查一个“上线”,却如同捕捉一缕青烟。他取得的“战果”,仿佛只是砍掉了九头蛇的一个脑袋,而更多的脑袋,已经在暗处悄然生长起来,并且变得更加隐蔽。
他引以为傲的行为分析模型,在“辰砂”体系突然的“风格转变”和“习惯伪装”面前,似乎正在失去效力。对方不再遵循固定的模式,或者说,他们拥有了太多的模式,多到让任何试图归纳总结的努力都变得徒劳。这种认知层面的无力感,比任何一次直接的失败都更让他感到挫败。
与此同时,在同仁堂药行的密室里,气氛则相对沉稳。陈朔仔细阅读着由不同渠道汇总而来的关于敌人动态的报告。
“竹内撤掉了对‘清雅阁’的监视,这说明我们的烟雾已经失效,但也证明他暂时被我们引向了错误的方向,并且开始产生怀疑和疲惫。”陈朔分析道,“他对‘金蝉’小组的审讯显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否则不会如此安静。我们的同志,是好样的。”
沈清河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宽慰,但更多的是凝重:“‘金蝉’小组的牺牲,为我们赢得了宝贵的时间。现在我们的核心网络已经完成了初步的净化与重建,新的通讯渠道和物资线路也开始试运行。但是,竹内绝不会就此罢休。他的沉默,可能意味着在酝酿更危险的行动。”
“是的,挫败感会促使他采取两种可能。”陈朔接口道,“一是更加疯狂和不计成本地拉网排查,二是……变得更谨慎,也更狡猾。从目前他收缩部分外围调查力量来看,他可能正在转向后者。他在重新评估,试图找到我们新的‘规律’。”
苏婉清在一旁轻声提出建议:“那我们是否应该继续保持静默,让新的行为模式沉淀下来,避免被他捕捉到新的特征?”
陈朔思考了片刻,却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们不能给他这个稳定下来、重新建立观察基线的时间。当他以为我们会因为他的挫败而谨慎龟缩时,我们反而要再次动起来,用他完全预料不到的方式。”
他走到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过申城的各个区域:“竹内现在像一条疲惫而敏感的猎犬,鼻子因为过度使用而暂时失灵。他更多地会依靠经验和直觉来判断风向。那么,我们就给他制造一场‘风向’混乱的沙尘暴。”
“您的意思是?”锋刃问道。
“启动‘多头蛇’计划。”陈朔说出了他酝酿已久的下一步构想,“我们不进行大规模的统一行动,而是化整为零,启动多个互不隶属、行为模式各异的‘细胞小组’。这些小组的任务目标各不相同,有的负责散发传单,有的负责在小范围内进行物资筹集,有的甚至可以进行一些无伤大雅的破坏行动,比如剪断某条无关紧要的电话线,或者在伪政府的布告上涂鸦。”
他详细解释道:“这些小组的行动彼此独立,风格迥异。有的莽撞,有的谨慎,有的在白天行动,有的在深夜出没。让竹内的情报系统同时接收到大量来自不同源头、不同性质的‘干扰信号’。他要面对的,不再是一个‘辰砂’,而是十几个、几十个行为无法预测的‘幽灵’。”
“这会不会太冒险了?这些小组一旦被捕获……”沈清河有些担忧。
“这些小组将由外围成员和新发展的进步群众组成,他们不了解核心机密,甚至彼此不知晓对方的存在。”陈朔显然已经考虑周全,“他们的任务本身就是低烈度的,即使被捕,损失也可控。而他们的价值在于,让竹内陷入信息的海洋,让他无法判断哪些是真正重要的线索,哪些只是无关紧要的噪音。当他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成百上千份互相矛盾、真假难辨的行动报告时,他的分析模型将彻底崩溃,他的精力将被无限分散。”
这就如同在面对一个听觉敏锐的守卫时,不是选择噤声,而是同时派出几十个孩子在城堡周围四处敲锣打鼓,让守卫根本无法分辨真正的威胁来自何方。
锋刃的眼睛亮了起来:“这个办法好!让这帮狗特务跑断腿,也摸不着头脑!”
“具体的分组和任务清单,由我们三人分别制定,然后汇总,确保风格差异最大化。”陈朔对沈清河和锋刃说道,“婉清,你负责为这些小组设计几套简单易用、但又各不相同的联系和确认方式。”
新的策略被确定下来。就在竹内疲惫地舔舐伤口、试图重新寻找节奏的时候,一场由陈朔主导的、旨在彻底麻痹和耗尽敌人情报分析能力的“主动噪音污染”行动,即将在申城的各个角落悄然展开。疲惫的猎犬即将发现,它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清晰的猎物足迹,而是无数纷乱交错、指向四面八方的脚印,让它无所适从,最终迷失在信息的迷宫之中。
【第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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