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与饥饿是时间最残忍的刻度,在废弃砖窑里缓慢地爬行。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种压抑的、铅灰色的微光,雨势稍歇,但阴云依旧低垂,预示着白日的来临并不会带来多少安宁。
窑洞内的疲惫士兵们大多蜷缩着假寐,但没有人真正睡着。每一次远处隐约传来的狗吠,或是风吹过窑洞破口发出的呜咽,都足以让几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睁开,手不自觉地摸向身旁的武器。
陈朔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几乎一夜未眠。他并非仅仅因为环境的恶劣和身体的伤痛,更多的是大脑在超负荷运转。一方面,他需要像一个最高效的搜索引擎,不断在脑海中检索、拼接“青石”残留的记忆碎片——关于联络方式、关于这支小队的人员构成、关于这个时代最基础的生存常识。另一方面,他作为历史研究员的专业本能,也在疯狂分析着当前的处境。
“金陵分局”覆灭在即,他们这支小队,是否就是那场灾难中被波及的、或者本就是其中的一环?那个内鬼“鼹鼠”,此刻是否就在这群幸存者之中?历史的洪流似乎正裹挟着他,冲向那个已知的、悲惨的结局。他必须做点什么,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生存,更是为了改变这些鲜活生命注定的轨迹。
“不能再待了。”铁山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他走到窑洞缝隙处,警惕地向外观察,“天快亮了,旭日国的狗腿子肯定要拉网搜山,这破窑洞藏不住人。”
“掌柜”点了点头,他脸上疲惫更深,但眼神依旧锐利。他摊开一张被雨水浸染得有些模糊、边缘卷曲的简陋地图,铺在相对干燥的地面上。几个还能行动的队员立刻围拢过来,苏婉清也安静地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关注着决定他们命运的下一个指令。
“我们现在在这里,” “掌柜”的指尖点在地图上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的区域,“原定的汇合点在三岔口,在东边,距离这里大约十五里山路。但问题是,”他顿了顿,手指划过一条虚线,“通往三岔口的主路和几条辅路,经过昨晚的交火和炮击,很可能已经被旭日国兵封锁,或者布下了埋伏。”
气氛瞬间凝重。所有人都明白,在敌占区,一旦行踪暴露,通往安全点的路往往就是最危险的死亡之路。
“那怎么办?总不能困死在这里!”一个脸上带着稚气,名叫小马夫的年轻士兵忍不住说道,声音里带着恐慌。
铁山眉头拧成了疙瘩,盯着地图,粗壮的手指在三岔口的方向重重敲了敲:“硬冲肯定不行,咱们这点人,不够旭日兵塞牙缝的。绕路?这周围都是山,不熟悉路径,钻进去更容易迷路,或者撞上旭日国的搜索队。”
“掌柜”沉默着,目光在地图上反复巡弋,显然也在权衡着各种风险。
就在这时,陈朔的目光落在了地图上一个被忽略的细节上。那是一条几乎淡得要看不见的、蜿蜒的细线,从他们目前所在位置的西南方向延伸出去,绕过两个小山包,最终指向一个名为“栖水镇”的地方。根据“青石”模糊的记忆和原世界的地理知识,这应该是一条已经废弃多年的古商道,因为地势崎岖难行,早已被主要交通线取代。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栖水镇,听名字就是临水而建,有镇子就意味着可能有物资,有人烟,也意味着可能存在混乱和……混入其中的机会。更重要的是,这条废弃古道,极有可能不在旭日国军队的重点布防范围之内。
风险同样巨大。废弃意味着路况未知,可能根本无法通行。靠近镇子,意味着更容易暴露。但如果成功,他们不仅能摆脱眼前的追击,还可能获得宝贵的补给,甚至……找到与组织恢复联络的契机。
是沿着已知的危险之路前进,还是闯入未知的险境?
陈朔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再次开口。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队伍走向可能预设的埋伏圈。
“或许……我们可以试试这条路。”陈朔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窑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铁山是带着惊疑的审视,“掌柜”的眼神则更加深邃,苏婉清看着他,清澈的眸子里是纯粹的担忧。
“青石,你又有什么‘偶然’发现的路?”铁山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昨夜的信任在现实的困境面前,似乎变得脆弱。
陈朔没有理会那丝嘲讽,他蹲下身,指着地图上那条几乎消失的细线:“这是一条老商道,废弃很多年了,地图上几乎没标。它通往西南边的‘栖水镇’。旭日国兵刚刚完成对东面的合围和炮击,注意力肯定集中在主要交通线和东侧山林。这条西南方向的废道,很可能在他们的布防盲区。”
“栖水镇?”“掌柜”镜片后的目光闪动了一下,“那里是敌占区,镇上有维持会,也有旭日国的据点。我们去那里,不是自投罗网?”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最安全。”陈朔迎上“掌柜”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而富有说服力,他开始运用起自己分析历史案例时的逻辑,“旭日国兵刚刚在东边大打出手,绝不会想到我们这支残兵敢反向穿插,钻到他们眼皮底下的镇子附近。我们要的不是进镇,而是利用镇子周边的复杂地形和废弃道路作为掩护,绕过他们的主要封锁线。而且……”
他顿了顿,抛出一个更具诱惑力的点:“镇子附近,意味着可能有食物、药品,甚至……可能存在我们尚未被破坏的、非常规的联络点。”
“非常规联络点?”铁山皱起眉。
“就是不在常规名单上,只有在极端情况下,由特定人员才知道并启用的秘密联络方式。”陈朔解释道,这同样是基于他对历史上秘密战线工作方式的了解推测而出,“‘青石’作为联络员,他的记忆里,或许有这方面的信息碎片。”他适时地将可能性引向已死的“青石”,为自己知识的来源做铺垫。
窑洞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火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外面渐渐清晰的鸟鸣。
“掌柜”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那条废弃古道的线条上摩挲着,显然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铁山则看看地图,又看看陈朔,最后看向“掌柜”,等待他的决断。苏婉清双手紧紧握着那个空了的搪瓷杯,指节有些发白。
这是一场赌博。赌陈朔的判断是否正确,赌这条废弃的道路是否可行,赌他们能否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找到一线生机。
“你知道这条路具体怎么走吗?”“掌柜”终于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陈朔。
陈朔坦然回视,摇了摇头:“不知道具体路线,地图上太模糊。但我可以根据地形走势和方向,尝试寻找。这需要冒险,但比硬闯东边的封锁线,希望或许更大。”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娘的!”铁山突然低吼一声,猛地一拍大腿,“横竖都是险!老子宁愿闯一闯这未知路,也不想去钻旭日兵设好的口袋!‘掌柜’,你决定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掌柜”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刃上划过。
终于,“掌柜”缓缓站起身,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但声音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毅:
“收拾东西,五分钟後出发。走西南,找那条废道,目标——栖水镇外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定格在陈朔脸上,补充了一句,声音不高,却重若千钧:
“‘青石’,你负责带路。记住,你把我们带向生路,还是……绝路。”
压力,如同实质般瞬间压在陈朔的肩头。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生死抉择已定,前路,是未知的迷雾与危险。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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