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驱散了佛堂内最后的黑暗，也将尘埃照耀得无所遁形。沈默和追命藏身于佛像之后的阴影里，如同两只蛰伏的猎豹，等待着出击的时机，也警惕着可能到来的危险。
那枚凤穿牡丹玉符被沈默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他即将踏出的这一步有多么凶险。这或许是一条捷径，能让他们迅速了解殷破军的动向和宫内局势；但也可能是一条不归路，直接将他们送入那位殿下，或者其他未知势力的罗网。
“辰时将至。”追命低声道，他的气息已经平稳了许多，眼神恢复了往日的锐利，只是脸色依旧带着伤后的苍白，“你确定要这么做？”
沈默深吸一口气，将玉符收入怀中，整理了一下身上那套从风铃密室带出的、略显宽大的深色劲装，让它看起来更像是某个不起眼府邸的低级护卫。“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至少能搅动这潭死水，看清底下藏着什么。”
他看了一眼追命：“你留在此处接应。若我午时未归，或佛堂周围出现异常，你立刻离开，想办法联系我们在宫外可能尚存的人手，或者……直接去找殷大人可能留下的其他暗桩。”
追命眉头紧锁，显然不愿让沈默独自涉险，但他也明白，两人一同行动目标太大，且自己伤势未愈，反而可能成为拖累。他重重拍了拍沈默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默点了点头，不再犹豫，身形一闪，便如同融入晨光的薄雾，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废弃佛堂。
清晨的皇城，在经过一夜的混乱与肃杀后，显出一种异样的平静。宫人们低着头，步履匆匆，不敢多言。巡逻的禁卫数量依旧不少，眼神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仿佛一根弦即将断裂的压抑。
沈默低着头，混迹在前往各宫苑点卯或运送杂物的低级内侍和杂役之中，朝着西苑“澄心堂”的方向走去。他刻意放慢步伐，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与周围那些麻木而惶恐的面孔别无二致。
越靠近西苑，盘查越发严格。几乎每一个路口都有禁卫设卡，核对腰牌，盘问去向。沈默心中凛然，这种戒备程度，远超寻常。
在接近澄心园外围的一处关卡时，两名手持长戟的禁卫拦住了他。
“站住！哪个衙门的？腰牌！”为首的禁卫队长声音冷硬，目光如刀。
沈默停下脚步，微微躬身，脸上挤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卑微，同时，右手看似无意地探入怀中，握住了那枚玉符，将其边缘稍稍露出袖口，让那独特的凤穿牡丹雕刻在晨光下若隐若现。
“回……回军爷，小的是……是澄心园的……”他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语焉不详。
那禁卫队长目光扫过他朴素的衣着，又落在他那略显迟疑和慌乱的神色上，正欲厉声呵斥，视线却猛地定格在他袖口隐约露出的玉符上！
队长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脸上的厉色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惊讶、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的神情。他深深看了沈默一眼，竟没有继续盘问腰牌，只是侧身让开，沉声道：“进去吧。”
另外几名禁卫虽然不明所以，但见队长放行，也无人敢阻拦。
沈默心中暗松一口气，表面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惶恐模样，低着头，快步通过了关卡。他能感觉到，背后那禁卫队长的目光，如同实质般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拐入另一条宫道才消失。
这玉符……竟有如此效力？连禁军将领都要卖几分面子？那位殿下在宫中的势力，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他不敢大意，继续前行。澄心园的大门依旧紧闭，守卫森严。他绕到记忆中的后门附近，果然发现这里的守卫似乎得到了某种指令，看到他靠近，虽然依旧眼神警惕，却并未上前驱赶或盘查。
沈默走到后门前，尚未开口，那扇小门便从里面无声地打开了一道缝隙。一名穿着澄心园内侍服饰、面色沉静的中年人站在门内，看了沈默一眼，目光在他袖口处停留一瞬，低声道：“贵人已在堂内等候，请随我来。”
没有询问身份，没有核对信物，仿佛早就预料到他的到来。
沈默心中一沉，这种一切尽在对方掌握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默默点头，跟着那名内侍走进了澄心园。
园内静悄悄的，与昨日的戒备相比，似乎松懈了不少，但沈默能感觉到，那些看似松懈的角落里，隐藏着更多、更隐秘的视线。这座园林，如同一只匍匐的巨兽，表面平静，内里却暗藏杀机。
内侍引着沈默，没有走正路，而是穿过几条曲折的回廊和几处幽静的庭院，最终来到一座位于园林深处、被翠竹环抱的独立堂舍前。堂舍匾额上，写着“澄心堂”三个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大字。
“贵人就在里面，请。”内侍在堂前止步，躬身示意。
沈默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堂门。
堂内光线明亮，陈设典雅，熏香袅袅。昨日在听雨楼见过的那位殿下，此刻正坐在一张紫檀木书案后，手持一卷书册，似乎正在阅读。她依旧是一身素雅宫装，神色平静，仿佛昨日种种以及今晨皇城的暗流涌动，都与她无关。
听到开门声，她放下书卷，抬起眼眸，看向沈默。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只有一片了然。
“你来了。”她淡淡开口，语气如同招呼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卑职沈默，参见殿下。”沈默抱拳行礼，姿态依旧不卑不亢。
“不必多礼。”殿下摆了摆手，目光扫过沈默略显疲惫却眼神坚定的面庞，“看来，你已有了决断。”
沈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开门见山道：“殿下昨日所言，关乎重大，卑职不敢轻率。但在做出决定之前，卑职需要知道两件事。”
“哦？”殿下眉梢微挑，似乎对他的直接有些意外，但也带着一丝欣赏，“说来听听。”
“第一，殷破军殷大人，如今身在何处？处境如何？”沈默紧紧盯着殿下的眼睛。
殿下闻言，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几分莫测的意味：“殷指挥使……他昨夜闯入乾清宫，与陛下密谈至今，未曾出宫。”
乾清宫！与陛下密谈！
沈默心中剧震！殷破军竟然直接去找了皇帝！他想干什么？逼宫？摊牌？
“密谈内容，本宫不得而知。”殿下继续说道，语气平静，“但宫门至今未开，早朝已废，禁军统领换上了陛下绝对的心腹……局势，很微妙。”
沈默的心沉了下去。殷破军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危险的方式。他与皇帝的这场密谈，结果将直接决定帝国的走向，也决定着他和追命这些“余党”的命运。
“第二，”沈默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继续问道，“殿下所谓的‘掌控’计划，具体如何施行？卑职需要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成功的可能性又有几分？”
殿下没有立刻回答，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沉默了片刻。
“影楼的核心，并非你看到的曹青安、阎罗之流。”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他们背后，站着的是海外蓬莱岛上，那些真正信奉并试图唤醒‘幽冥’的古老存在。而与大雍皇室订立契约的，也正是他们。”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沈默：“想要‘掌控’，就必须接触到蓬莱的核心，了解契约的根源，甚至……弄清楚所谓‘幽冥’的本质。这需要有人，能够打入影楼最高层，或者，直接前往蓬莱。”
前往蓬莱？！沈默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片笼罩在迷雾与传说中、从未有人活着回来的禁忌之地！
“这不可能！”沈默脱口而出。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殿下走近几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据本宫所知，影楼近期便会有一支船队，护送重要的‘祭品’和‘信物’返回蓬莱。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混入其中，直抵核心的机会。”
她看着沈默，眼神灼灼：“而你，身负凤魂，是对抗幽冥之力的关键，也是他们可能急于得到，或者……急于毁灭的对象。你的身份，既是最大的危险，也可能是最好的掩护和敲门砖。”
沈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不仅要潜入影楼，还要远渡重洋，前往那传说中的恐怖之地？这已经不是火中取栗，而是直坠地狱！
“殿下未免太高看卑职了。”沈默声音干涩。
“不是高看，而是别无选择。”殿下的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殷破军若成功，或许能暂时压制影楼，但契约不除，根源不断，邪神终将再次降临。若他失败……那么这艘船，可能就是大雍最后的希望之火。而你，沈默，就是那个掌舵，或者说，点燃这簇火苗的人。”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一个扭曲的漩涡图案，与影楼标记一般无二。
“这是‘幽冥令’，影楼核心成员的信物，也是登上那艘船的凭证之一。”她将令牌递给沈默，“本宫能帮你的，只有这么多。剩下的路，需要你自己去走，去闯。”
沈默看着那枚散发着阴冷气息的令牌，没有立刻去接。
殿下的计划，比他想象的更加疯狂，也更加……宏大。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宫廷斗争，而是关乎两个世界、两种力量的博弈。
他想起地宫中的累累白骨，想起冰窖里追命濒死的面容，想起老常头、赵铁柱……还有怀中那枚代表着传承与责任的玉佩。
守护……
如果退缩，或许能苟全性命，但那些牺牲将毫无意义，灾难终将降临。
如果前进，九死一生，但或许……真的能斩断这持续数百年的诅咒，为这世间，争得一线生机。
他缓缓抬起手，接过了那枚沉重无比的“幽冥令”。
“卑职……需要时间准备。”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殿下看着他，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几不可察的笑意。
“你有一日时间。明日此时，会有人带你前往码头。”她顿了顿，补充道，“你的同伴，可以随你一同离开。但登上船之后，是生是死，各安天命。”
沈默重重一揖：“谢殿下！”
他没有问殿下为何要这么做，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她自己的野心。此刻，这些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走下去。
他转身，大步离开了澄心堂。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坚定的影子。
新的征途，即将开始。而这一次，目的地是——迷雾重重的海外，蓬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