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妙观后殿的阴冷腥气仿佛还粘附在鼻腔,沈月凝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地跟在萧绝那道玄色身影之后,深一脚浅一脚地穿梭在帝都沉睡的街巷阴影里。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催促,步伐却快而稳健,如同暗夜中引领方向的头狼。沈月凝脚踝的刺痛一阵阵传来,混杂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被他看穿一切的冰冷,让她几次险些栽倒,却都咬牙死死忍住,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王府的后墙就在眼前。那株老树依旧沉默地伸着枝桠。
萧绝停下脚步,终于回身。月光破开云层,短暂地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目光扫过她苍白狼狈的模样,最后落在她微微颤抖、强撑站立的腿上。
【麻烦。】
那心声短促而冰冷。
下一刻,他忽然伸手,揽住她的腰,在她惊愕的低呼声中,足尖一点,身形拔地而起,如同夜枭般轻捷地掠过墙头,稳稳落在凝辉院内。
整个过程快得只在呼吸之间。院中巡逻的护卫甚至未曾察觉分毫。
双脚落地,萧绝立刻松开了手,仿佛触碰了什么不洁之物。他看都未再看她一眼,只留下一句比夜风更冷的话,消散在空气里。
“安分待着。”
话音未落,他人已消失在院门外的黑暗中,来去如风,不留痕迹。
沈月凝独自站在冰冷的院子里,腰际似乎还残留着他手臂强硬的触感,混合着玄妙观那令人作呕的烟尘味。她扶着旁边冰凉的廊柱,缓缓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起来,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涔涔而下。
她回来了。从那个鬼门关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这座金丝牢笼。
这一夜的信息太过庞杂惊悚,如同乱麻塞满了她的脑袋:“暗雀”的招揽与威胁、黑袍人的死亡、春杏的下落不明、萧绝神兵天降般的出现和他那洞悉一切的眼神、还有他最后那句如同烙印般的警告……
她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尖锐的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萧绝处理了尸体,掩盖了痕迹。这意味着他暂时不打算以此事发作。为什么?是因为她最后那番“祸水东引”起了作用?还是因为他想放长线钓大鱼,连同她和“暗雀”一起算计?
而“暗雀”那边,损失了一个重要成员,还暴露了与王府的关联,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个逃脱的同伙,会带来怎样的报复?
她蜷缩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东方天际渐渐泛起的鱼肚白,只觉得前路迷雾重重,杀机四伏。
接下来的几日,王府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凝辉院的守卫依旧森严,但沈月凝能感觉到,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监视感,似乎淡化了一些。送来的饮食用度甚至比之前更精细了些。
萧绝再未露面。连秦疏来请脉时,都绝口不提任何与病情无关的话,只专注医术,仿佛那夜玄妙观的生死交锋从未发生。
但沈月凝知道,这平静只是假象。萧绝就像一头蛰伏的猛兽,在暗处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等待着一击必杀的时刻。
她也不再做任何多余的举动,每日只是安静地看书、写字,偶尔在院子里侍弄那些花草,像个真正认命安分的王妃。唯有在无人时,她会反复回想那夜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中找出破局的关键。
她注意到,自那夜后,王府西北角,也就是靠近地牢的大致方向,夜间巡逻护卫的数量和频率,有了极其隐秘的增加。萧绝在加强那里的守备。是因为“暗雀”对地牢表现出的兴趣,引起了他的警惕?还是地牢里那个“狂人”,本身就是一个不能出任何差错的秘密?
这日午后,她正临摹着一幅字帖,钱管家却亲自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厮。
“娘娘,”钱管家脸上堆着恭敬的笑,“王爷吩咐,过两日是平阳郡主的寿辰,郡主特意递了帖子来,请王爷与娘娘过府一聚。这是王爷命老奴送来的新制的头面和衣裳,请娘娘过目。”
平阳郡主?寿辰?
沈月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那日赏花宴的明枪暗箭还历历在目,如今风波未平,萧绝竟要带她再次出席这等场合?
她放下笔,目光扫过锦盒中那套赤金点翠的头面和流光溢彩的云锦宫装,华丽夺目,价值不菲。这不像赏赐,更像是一种……宣告?或者说,是将她再次推至人前的试探?
“王爷有心了。”她语气平淡,“郡主寿辰,本妃自当准备贺礼,届时随王爷同往。”
钱管家见她应下,似是松了口气,又寒暄几句,便告退了。
沈月凝看着那套过于华丽的衣饰,心中冷笑。萧绝这是要做什么?向外界展示他对自己这位“冲喜王妃”的宠爱与掌控?还是想看看,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会不会再次按捺不住?
无论哪种,这都将是一场新的考验。
郡主寿宴前夜,沈月凝正准备歇下,窗外却又传来了那熟悉的、极轻微的叩击声。
她的心猛地一沉!“暗雀”?!他们竟然还敢来?!
她屏住呼吸,没有回应。
窗外沉默了片刻,随即,一样东西从窗缝塞了进来,落在地上,发出“啪”一声轻响。并非木牌,而是一枚……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颜色深暗的……骨头?像是某种鸟类的喙骨。
随即,那沙哑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怨毒,与上次那个黑袍人略有不同,更显尖锐:
“背信者……当受雀啄之刑……”
声音戛然而止,窗外再无声息。
沈月凝盯着地上那枚阴森的鸟喙骨,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上头顶。
这不是联络,这是警告!是“暗雀”对她“背叛”(在他们看来,萧绝的出现就是她的背叛)的死亡威胁!
“雀啄之刑”……她想起某些前朝野史中记载的、用于惩罚叛徒的酷刑……胃里一阵翻涌。
他们果然不会善罢甘休!而且手段如此诡谲狠毒!
她将鸟喙骨捡起,入手冰凉沉重,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里。
恐惧过后,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
萧绝的掌控,“暗雀”的追杀……她仿佛被夹在两面缓缓合拢的巨石之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不能坐以待毙!
她看着那枚鸟喙骨,眼中闪过一丝狠绝。既然躲不过,那就把这趟水,搅得更浑!
翌日,平阳郡主府,依旧车水马龙,宾客盈门。
沈月凝身着萧绝送来的那身华美宫装,头戴点翠珠冠,妆容精致,神色平静地跟在萧绝身侧。她刻意放缓了步伐,微微依靠着身旁的丫鬟,眉宇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惹人怜爱的柔弱。
萧绝依旧是那副慵懒散漫的模样,与来往宾客寒暄应酬,游刃有余。只是他偶尔落在沈月凝身上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
【打扮起来,倒有几分像那么回事。】
【就是这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本王怎么苛待了她。】
沈月凝自动忽略那心声,全副心神都用于观察周遭。她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永昌侯世子林叙白,他远远望来,目光温润依旧,却似乎比上次更多了几分深沉;也看到了其他几位皇子亲王,以及……被几位贵女簇拥着、巧笑倩兮的沈云柔。
沈云柔今日打扮得格外娇艳,见到沈月凝,她立刻端着完美的笑容迎了上来,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臂,声音甜得发腻:“姐姐!你可算来了!妹妹瞧着姐姐气色好了许多,真是替姐姐高兴!”
【这贱人!命真硬!那样都没死!还穿得这么招摇!王爷竟然还带她出来!】
【不过……看她那副病歪歪的样子,怕是也没几天好折腾了!】
沈月凝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沈云柔刻意加重的力道,以及那淬毒的心声,面上却回以一个浅淡而疏离的笑容:“劳柔嫔娘娘挂心。”
她不动声色地抽回手,指尖似乎无意地拂过自己宽大的袖口。
宴席设在花园水榭,丝竹悦耳,觥筹交错。
沈月凝安静地坐在萧绝下首的位置,小口啜着杯中果酒,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
就在这时,一名侍女端着汤羹上前,为沈月凝布菜。不知是脚下不稳,还是被人撞了一下,她手中汤碗猛地一斜,滚烫的汤汁眼看就要泼向沈月凝!
“啊!”席间响起几声低呼!
电光石火间,坐在沈月凝斜对面的林叙白似乎下意识地起身欲扶,而萧绝的手也已抬起——
然而,沈月凝的动作更快!
她像是受惊般猛地向后一缩,宽大的袖袍随之扬起,恰到好处地挡住了泼洒的汤汁,同时,袖中一样小东西被她“不小心”甩脱,“啪嗒”一声,清脆地落在光洁如镜的石板地上。
那东西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一片空地上。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在那落地之物上——
那是一枚颜色深暗、被打磨得光滑异常、形状尖锐诡异的……鸟喙骨!
在明亮的光线下,那鸟喙骨泛着一种不祥的幽光,上面似乎还刻着某种极其细微、难以辨认的诡异纹路!
“呀!这是什么?”离得近的一位贵女掩口惊呼,脸上露出嫌恶与恐惧。
“瞧着……怎么像是……鸟的骨头?”有人小声嘀咕。
“怪瘆人的……”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众人看向沈月凝的眼神充满了惊疑、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大家闺秀的袖中,怎会藏着这等阴邪诡异之物?
沈月凝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和羞辱,她慌乱地低下头,声音微颤:“这、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知它从何而来……”
她求助般地看向身旁的萧绝。
萧绝的目光落在那枚鸟喙骨上,眸色瞬间沉了下去,如同结了冰的湖面。他脸上那惯有的慵懒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风雨欲来的可怕平静。
【雀啄骨!】
【好!很好!竟敢将这东西带到本王面前!】
【是挑衅?还是……她故意的?】
那心声冰冷刺骨,带着压抑的暴怒。
林叙白看着那鸟喙骨,温润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凝重。
【暗雀的信物……他们竟然已经将手伸到了这里?目标是她?还是……摄政王?】
而沈云柔,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眼底迅速闪过一丝快意和恶毒。
【活该!不知从哪里招惹了不干不净的东西!看王爷还不厌弃了她!】
萧绝缓缓站起身。
整个水榭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走到那枚鸟喙骨前,弯腰,用指尖将其拾起。那鸟喙骨在他修长的指间,更显阴森。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个失手打翻汤碗、此刻已吓得跪地发抖的侍女身上,声音平淡无波,却让在场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拖下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