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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破,一层湿冷的灰雾便已沉沉地压在了云雾村低矮的茅檐上,像一张浸透了寒气的旧棉被。村子蜷缩在西南边陲的山坳里,三面是沉默而陡峭的峰峦,一面则对着一条终年不知疲倦、咆哮奔涌的盘龙河。

村西头最靠山脚的一间泥坯屋里,林风猛地睁开了眼。那对眸子在昏暗的土炕角落里,亮得惊人,带着一股与十五岁年纪极不相称的沉静和锐利。隔壁刘大伯夫妇沉睡中均匀的呼吸声透过薄薄的土墙传来。他动作麻利地套上那身洗得发白、缀着好几块深色补丁的粗布短褂和裤子,赤脚踩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抓起墙角那柄磨得锃亮、刃口在昏暗中闪着微光的柴刀,他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瘦削却筋骨分明的身影迅速融入了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黎明前夜色里。

冰凉的晨风瞬间灌进领口袖口,激得他微微一颤。他没有犹豫,径直走向村后那条熟悉得闭着眼都能摸上去的山路。盘龙河沉闷的呜咽被远远甩在身后,眼前只有刀劈斧削般陡峭的山壁。山路像一条被随意丢弃的草绳,在裸露的岩石和丛生的荆棘间蜿蜒向上。林风却如同走在平坦的晒谷场上,脚步稳而快。他熟练地挥舞着柴刀,手腕每一次翻转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精准力量。刀光在微熹的天色里划出短促而凌厉的弧线,坚韧的藤蔓应声而断,碗口粗的杂木树干在沉闷的“咔嚓”声里轰然倒地。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渗出,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在初冬冰冷的空气里腾起一丝微弱的热气。他手脚并用,将砍倒的树木拖到一起,用韧性十足的青藤条捆扎结实,再将那沉重得足以压垮寻常壮汉的巨大柴捆,稳稳地甩上自己宽阔却依旧带着少年单薄感的肩背。他抿紧嘴唇,腰背挺得笔直,一步步踩着来路,向山下走去。

当他背着那座小山般的柴禾,脚步略显沉重地踏进刘大伯家的土院时,日头早已驱散了晨雾,明晃晃地悬在东边的山脊上,将院角那几棵光秃秃的老榆树拉出长长的影子。

“风儿,快,快放下。”刘大娘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她满是风霜的脸,一抬头看见他,连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出来,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疼惜,“看这一头汗,快进屋喝口热乎的。”她不由分说地从林风肩上卸下那沉重的柴捆,动作麻利。

林风依言走进低矮的堂屋。刘大伯正坐在小木桌旁,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辛辣的烟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他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皮看了林风一眼,没说话,只是把烟锅在桌脚上磕了磕。

一碗黄澄澄的糙米粥冒着热气被刘大娘端到林风面前。“趁热吃,锅里还有。”林风捧起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陶传到掌心,暖意顺着手臂向上蔓延。他低下头,大口吞咽着寡淡却温热的米粥,那点微薄的盐味和米香,此刻是支撑他整个清晨辛劳的唯一犒赏。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他放下碗,粗糙的袖口抹过嘴唇,看向刘大伯:“大伯,我今日想去镇上。把这捆柴卖了,也看看……有没有别的短工能做。”

刘大伯沉默地点点头,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嗯。路上警醒些,集上人多手杂,别叫人哄了去。”他干哑的声音顿了顿,又添了一句,“盘龙河这几日水急,回来绕远点走石桥,莫贪近。”

“晓得。”林风应了一声,站起身。刘大娘追到门口,往他怀里塞了两个还带着灶膛余温的粗面窝窝头,硬邦邦的。他揣好窝头,再次背起那捆沉甸甸的柴禾,大步流星地出了院门,汇入了村口三三两两也往镇上赶的村民人流里。

通往青石镇的山道,两旁枯黄的野草挂着霜花,被脚步带起的风吹得簌簌发抖。十余里的路程,林风走得脚下生风。肩上柴禾的份量沉甸甸的。同行的村民多是去赶集卖些山货或买点油盐针线的,一路闲话着家长里短,抱怨着收成和赋税。林风很少插话,只是默默听着,目光时不时投向远处青石镇方向隐约升起的炊烟和人声,那浑浊的喧嚣隔着山风飘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充满烟火气的诱惑力。他紧了紧肩上的藤条,步伐更快了些。

青石镇仿佛一头蛰伏在群山怀抱里的巨兽,在冬日的阳光下苏醒过来,喷吐着嘈杂与热浪。还未完全踏入镇口那两棵歪脖子老槐树界定的范围,鼎沸的人声、牲口的嘶鸣、小贩们带着各路口音的吆喝就混杂着食物、牲畜、尘土的气息,一股脑儿地撞进林风的耳膜和鼻腔。

“上好的粗布咧,耐磨耐穿。”

“新磨的豆腐,热乎的。”

“打铁的,菜刀、锄头,祖传手艺。”

林风站在镇口的石牌坊下,有片刻的恍惚。眼前是汹涌的人潮,摩肩接踵,挤满了并不算宽敞的土石街道。街道两旁,简陋的竹席棚子、木板搭就的摊子,一个挨着一个,上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粗布、粗陶器皿、铁器农具、山货野味,还有蒸腾着热气的包子馒头摊、香气四溢的油条油饼铺子……各色人等穿梭其中:穿着体面绸缎长衫的商人、挎着篮子讨价还价的妇人、扛着扁担的脚夫、衣衫褴褛的乞丐、还有几个穿着皂色短打、挎着腰刀、眼神锐利扫视着人群的衙役。这活生生的、带着汗味和尘土气的繁华,是他那个只有鸡鸣狗吠的云雾村永远无法想象的景象。一种混杂着新奇、兴奋和隐隐自卑的复杂情绪,像小虫子一样在他心口细细啃噬。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各种味道的空气有些呛人,却让他胸膛里那股不甘于现状的火焰烧得更旺了些。

他挤过人潮,在靠近镇尾一个相对清静些的墙角卸下了柴捆。这里位置有些偏,来往的人不多。他学着旁边几个卖柴人的样子,把柴禾码放整齐,自己则抱着膝盖蹲在墙角阴影里,安静地等待着。冬日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带来一点稀薄的暖意。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爬高了。旁边摊位上卖山菌的老汉已经做成了两笔生意,林风的柴捆依旧无人问津。他有些焦躁地挪了挪蹲麻了的腿,正犹豫着要不要吆喝几声时,一个裹着深蓝棉袄、挎着菜篮的中年妇人停在了柴捆前。

妇人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在一根碗口粗的松木上敲了敲,发出笃笃的闷响。“小伙子,”她抬起眼,目光在林风那张犹带稚气却透着倔强的脸上扫过,“这柴怎么卖?”

林风连忙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大婶,十五文一捆。”

妇人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十五文?”她撇撇嘴,又掂量了一下那根分量十足的松木,“柴倒是实在,就是太粗了,费劈。这样,二十文,我全要了,省得你再耗着。”

林风的心沉了一下。二十文,比他预想的少了太多。他攥了攥藏在袖口里、有些汗湿的手心,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固执和恳切:“大婶,您再细瞧瞧,这柴都是山里的硬杂木,松木、栎木都有,烧起来火头旺,还耐烧,省柴火。二十五文,真不贵了。”

妇人脸色一沉,显出明显的不悦:“嗬,小小年纪倒会坐地起价?二十文顶天了。”她作势就要转身。

“大婶……”林风还想再争取,声音里透出几分急切和无奈。

“这位小友说得在理。”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带着一种与这嘈杂集市格格不入的从容。

林风和那妇人同时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的年轻书生不知何时已站在一旁。他身形颀长,面容清俊,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目光清亮,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林风。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林风粗陋的衣衫和满身的尘土,落在他那双异常沉静明亮的眼睛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书生走上前,对着那妇人略一拱手,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大婶,这柴禾我方才也看了,确是上好的硬木,生火熬汤最是经久耐烧。小友要价二十五文,不算过分。您若嫌贵,不妨再去别处看看?”他话说得客气,却让那妇人脸上有些挂不住。

妇人狠狠瞪了书生一眼,又剜了林风一下,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哼,读书人就爱多管闲事。”她挎着篮子,气咻咻地挤进人群里不见了。

林风看着妇人消失的方向,心里有些堵,又有些感激书生的解围。他转向书生,正要道谢,却见书生已微笑着对他开口:“小友,这柴我要了。就依你,二十五文一捆。”说着,已从袖中取出一个半旧的青布钱袋,手指灵活地数出几十枚黄澄澄的铜钱,叮当作响,递了过来。

“多谢公子。”林风心头一热,连忙伸出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铜钱,冰凉的触感却让他掌心微微发烫。

书生点点头,竟不嫌弃柴捆的粗糙和尘土,一弯腰,轻松地将那捆分量不轻的柴禾扛上了肩,动作间带着一种与文弱外表不符的利落。“走吧,看你样子,不是卖完柴就打算回去的?”他扛着柴,很自然地示意林风同行。

林风愣了愣,赶紧跟上书生稳健的步伐:“是,公子。我想在镇上寻些短工做。”

两人并肩穿过喧闹的街市。书生步履从容,扛着柴禾也丝毫不显狼狈,反倒引得路人侧目。他偏过头,状似随意地问:“哦?找活计?不知小友可有去处了?”

林风摇摇头,老实回答:“还没有,刚来,正想四处打听打听。”

书生眼中笑意加深,语气带着一种随意的笃定:“那倒是巧了。我姓李,名逸尘,家父正是这青石镇的李员外。我见你手脚勤快,人也实诚,可愿随我去府上做个杂役?府中正缺些人手。”

李员外?青石镇首屈一指的大户。林风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去李府做活,工钱稳定不说,见识也绝非在村里可比。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愿意,多谢李公子。”

李逸尘见他答应得爽快,眼中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点点头:“那便随我来吧。”

李府坐落在青石镇东头,占地极广。远远望去,一道青砖垒砌、足有两人高的围墙绵延开去,将内里的繁华与喧嚣彻底隔绝。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上方悬挂着一块乌木大匾,金漆书就的“李府”二字在冬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富贵气。

李逸尘并未走正门,而是带着林风绕到侧面一处不起眼的角门。守门的青衣小厮见是自家公子,忙不迭地开了门,躬身行礼,目光在林风身上飞快地扫了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门内是另一个天地。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林风从未闻过的暖香,混合着草木的清冽气息。脚下是平整的青石板路,光洁得能映出人影。庭院深深,回廊曲折,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掩映在虬枝盘曲的古树和精心修剪的花木之间。假山怪石堆叠出幽深的意境,几尾肥硕的锦鲤在结了薄冰的小池塘里缓缓游弋。远处传来隐约的丝竹声和女子轻柔的嬉笑声。这一切都让刚从尘土飞扬的集市走进来的林风感到一阵眩晕,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屏住几分,生怕惊扰了这府邸的宁静与奢华。

李逸尘并未带他深入,只沿着偏廊走了一小段,便将他引入一个相对简朴的小院。院中几间青砖瓦房,门口晾晒着些仆役的衣物,几个粗使仆妇正在井边打水洗衣,见李逸尘进来,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恭敬地行礼。

“这里是下人们住的地方,”李逸尘指了指其中一间空着的屋子,“你暂且在此安置。稍后管家李福会来安排你的差事。”他交代完,对林风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留下林风独自站在这个小院里,感受着周遭投来的各色目光。

不多时,一个穿着深灰色棉布长袍、约莫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他面容端正,眼神精明,走路带风,正是管家李福。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局促地站在院中的林风,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舒展开,换上一种职业化的温和:“你就是新来的林风?”

“是,李管事。”林风连忙躬身应道。

“跟我来,熟悉熟悉府里的规矩和活计。”李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他跟在李福身后,穿行于李府迷宫般的回廊和院落之间。李福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条理分明:前院如何洒扫,花木如何养护,宾客来时如何引路传话,库房重地不得擅入,内宅女眷居处需绕行……每一处地方,每一件差事,都有一套繁琐的规矩。林风强迫自己集中全部精神,将李福的话一字不漏地刻进脑子里。

最后,他们停在了后院一处弥漫着浓烈气味的马厩前。几匹膘肥体壮的骏马正在各自的隔间里打着响鼻,马蹄不耐烦地刨着地面。

“张叔,”李福朝马厩里一个正费力地抱着一大捆干草、身形壮实、皮肤黝黑的汉子喊道,“这是新来的林风,手脚还算麻利。人交给你了,先从马厩的活计学起,规矩都教仔细些。”

那被称作张叔的汉子放下草料,直起腰,粗壮的胳膊上筋肉虬结。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眯着眼上下打量了林风一番。那目光带着长期与牲口打交道形成的粗粝感,像砂纸一样刮过林风的脸。半晌,他才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嗯,晓得了。”他走到墙角,拿起一把木柄磨得油亮、鬃毛稀疏的大扫帚,随手往林风脚前一扔,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扬起一小片灰尘。

“先把这地上的马粪尿清了,用水冲干净。完了再把草料添上,水槽刷一遍,加满清水。”张叔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交代完便转身去抱另一捆草料,不再看林风一眼。

“是,张叔。”林风没有丝毫犹豫,弯腰捡起那把沉重的扫帚。一股混合着浓烈臊臭和草料腐败气味的热浪扑面而来,熏得他胃里一阵翻腾。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双手紧握扫帚柄,用力挥动起来。扫帚刮过沾满污物的石板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干结的马粪被铲起,稀薄的尿液被扫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恶臭弥漫开来。

从清晨到正午,林风的身影就钉在了这弥漫着恶臭的马厩里。清扫、冲洗、搬运沉重的草料袋、刷洗石槽、从远处水井一桶桶打来清水……粗布衣服早已被汗水和脏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晌午时分,一个面生的杂役提着一个食盒过来,面无表情地将两个杂粮馒头和一小碟不见油星的咸菜放在马厩外干净点的石阶上。林风几乎是扑过去,抓起冰冷的馒头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噎得直伸脖子,又捧起旁边水槽里刚换的清水猛灌了几口。冰冷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短暂的麻木。他喘了几口粗气,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水渍和馒头渣,没有片刻停歇,又转身投入了马厩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清扫之中。

日头西斜,将马厩的影子拉得老长。林风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偏院那间狭小的仆役房时,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他胡乱地用冰冷的井水擦了把脸和身子,换上一身同样粗糙但干净的旧衣,便一头栽倒在铺着薄薄稻草垫子的硬板床上。身体刚一沾床,无边的疲惫就如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眼皮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马厩的臊臭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鼻端,耳边仿佛还响着扫帚刮地的刺耳声和马蹄的刨地声……然而在这极度的疲乏深处,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念头挣扎着冒了出来:终于,有了一处安身立命的地方。

日子在李府沉重而规律的劳作中飞速滑过,转眼便是一个多月。林风也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天未亮,第一个起身的是他;夜深了,最后一个躺下的往往也是他。马厩的清扫、草料搬运、饮水更换做得一丝不苟;前院庭院的落叶被扫得干干净净;搬运米粮货物时,他总是不声不响地扛起最重的那一袋;遇上府中宴客,他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端茶递水,侍立传话,脸上永远带着谦卑而恭顺的神情。他的沉默寡言和任劳任怨,渐渐被府里上下看在眼里。连一向严肃的李福,偶尔见到他时,紧抿的嘴角也会松动一丝。最让林风意外的是,几天前,李福竟塞给他一小串用红绳穿好的铜钱,说是老爷见他踏实肯干,额外赏的。

这天午后,林风刚把最后一匹马的鬃毛梳理通顺,将沾满草屑和汗水的刷子挂回原处,正要转身去厨房帮忙劈柴,刚走出马厩低矮的门洞,差点与匆匆走过回廊的李逸尘撞个满怀。

“林风?”李逸尘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沾着草屑和泥点的粗布短褂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随即舒展开,眼中浮现出一丝真切的赞许,“正好寻你。这些日子,你做得不错,勤勉有加,府里都看在眼里。”

林风连忙躬身行礼:“公子过奖,都是小的分内之事。”

李逸尘微微颔首:“嗯。三日后府中有场宴席,招待几位贵客。人手有些吃紧,你心思还算细,手脚也利落,去前头搭把手吧。”

林风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热流涌上。前厅宴席。那是离李府核心、离那些他只能远远望见的“贵客”最近的地方。

李逸尘不再多言,转身离去。他靛青色的衣角在廊柱间一闪,便消失不见,留下林风在原地,胸腔里的心脏还在砰砰地剧烈跳动。

接下来的三天,李府彻底沸腾起来。林风被卷入这股忙碌的洪流,成了其中一个不起眼却不可或缺的部件。他被分派跟着管采买的管事跑腿,扛回一筐筐水灵鲜嫩的时蔬、一篓篓活蹦乱跳的河鲜,沉甸甸的米面粮油压得他肩膀生疼;像个陀螺般打转——剥葱捣蒜,清洗堆积如山的碗碟,蹲在灶膛前看着大师傅的脸色添柴控火,被灼热的炉火烤得满脸通红,汗水顺着下巴滴落;他还跟着负责宴席布置的仆役,在宽阔的宴会厅里穿梭,搬动沉重的红木桌椅,铺上浆洗得笔挺的雪白桌布,小心翼翼地将一套套精美的青花瓷碗碟、银光闪闪的筷子汤匙按照严格的距离摆放整齐。

每一处地方都拥挤、喧闹、热气腾腾,空气里混杂着汗味、油烟味、脂粉味(那是负责插花的丫鬟们留下的)和一种紧绷的、生怕出错的气氛。林风累得腰酸背痛,脚底板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但他眼中始终燃着一簇火苗,那是混杂着疲惫的兴奋和对未知场面的渴望。他强迫自己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竖起耳朵听管事们每一个指令,瞪大眼睛看老仆役们每一个动作的细节。

宴客之日终于到来。

暮色四合,李府内外早已是灯火通明。一串串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将朱漆大门、雕花窗棂映照得一片喜庆辉煌。庭院里临时搭起的戏台上,伶人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婉转的曲调,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脂粉香和菜肴的诱人香气。

林风换上了一身浆洗得格外干净、略显宽大的青色仆役短衫,端着一个沉重的红漆托盘,上面稳稳放着几个盛满琥珀色酒液的白玉酒壶和配套的精致小杯。他微微弓着背,脚步放得又轻又快,在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宾客间小心地穿梭。他谨记着管事的嘱咐:目不斜视,动作轻巧,脸上要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又不过分谄媚的笑容。托盘的分量压得他手臂发麻,酒壶冰凉的触感透过托盘传递到掌心。他不断提醒自己,决不能洒出一滴!那些贵客身上华美的绫罗绸缎,哪怕沾上一点污渍,都足以让他几个月的工钱化为乌有。

就在他端着一壶刚续满的酒,再次小心翼翼地穿过花园连接宴会厅的月亮门时,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正从另一侧大步流星地迎面走来。那人身着深紫色团花锦缎长袍,腰束玉带,手上戴着硕大的翡翠扳指,一张方阔的脸上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目光扫过之处,周围的喧闹声似乎都低了几分。

林风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往旁边避让,脚步却因端着沉重托盘而有些迟滞。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他只觉得托盘边缘猛地一震。一股力量斜斜撞来,他根本来不及反应,整个身体被带得一歪。

“哐当!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压过了周围的丝竹与谈嚣。

托盘脱手飞出,一只白玉酒壶在空中划出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狠狠砸在地上,瞬间粉碎。冰凉的酒液混合着细碎的瓷片,如同炸开一般,四散飞溅。

林风踉跄两步才勉强站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惊恐地抬头,只见那飞溅的酒液,正泼洒在几步开外一位年轻公子雪白的锦缎长袍下摆上。那袍子面料极为考究,在明亮的灯火下流淌着柔润的光泽,此刻却被深色的酒渍迅速洇染开一大片刺眼的污痕,如同洁白的雪地上泼了一摊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丝竹声停了,周围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如同冰冷的针,瞬间从四面八方刺来,聚焦在林风和他脚下那一地狼藉上。空气死寂得可怕,只剩下碎瓷片在地上滚动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林风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一声暴怒的呵斥如同惊雷,在死寂中炸响!是那紫袍贵人身边一个身形剽悍、满脸横肉的随从。他一步抢上前来,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凌厉的风声,朝着林风的脸颊狠狠掴下。

那巴掌裹挟着怒风,眼看就要落在林风惨白的脸上。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那足以将他打翻在地、甚至打落牙齿的剧痛降临。

预想中的重击并未到来。

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衣袂拂过空气的声响掠过耳际。

林风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见那只即将落下的凶悍手掌,竟被两根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巧巧地搭住了手腕。那两根手指看似随意,却像铁钳般牢牢锁住了粗壮的手腕,任凭那剽悍随从如何涨红了脸、额角青筋暴起地奋力挣扎,竟也纹丝不动。

出手的,正是那位被泼了酒的白衣公子。

此刻,他依旧站在原地,身姿挺拔如松,雪白的锦袍下摆那片深色酒渍触目惊心。然而他脸上却不见丝毫怒容,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玩味的平静,仿佛被弄脏的不是自己价值不菲的新衣。他看也未看那被制住的随从,那双清亮深邃、仿佛蕴着星光的眸子,正饶有兴致地、一瞬不瞬地落在林风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看进林风的骨头缝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趣?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紫袍贵人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嘴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其他宾客屏息凝神,眼神在白衣公子、紫袍贵人和那个闯下大祸的小杂役之间来回逡巡,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紧张和风暴欲来的气息。

白衣公子终于缓缓收回了那两根看似随意却蕴含了可怕力量的手指。那剽悍随从如蒙大赦,踉跄着后退一步,捂着自己被捏得发青发麻的手腕,惊骇地望着白衣公子,再不敢上前分毫。

白衣公子这才慢条斯理地拂了拂自己袍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依旧锁在林风脸上,唇角微微向上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这落针可闻的花园角落,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不容置疑的意味:

“小子,”他开口,语调轻缓,“跟我走。”

林风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尚未完全褪去,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他理解范围的命令砸得晕头转向。跟……跟他走?去哪里?做什么?可眼前这位身份显然更加尊贵的公子,却只说了一句轻飘飘的“跟我走”?他甚至没有看那被泼脏的袍子一眼。

无数个念头在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他下意识地望向白衣公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怒火,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平静的、仿佛在打量一件新奇事物的探究。

几乎是出于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的本能,林风猛地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是,公子小的……小的愿意。”

“嗯。”白衣公子似乎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唇角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他不再看林风,目光转向那位脸色铁青的紫袍贵人,以及闻讯匆匆赶来、额上已渗出冷汗的李员外和李逸尘等人,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员外,这小仆,我苏明轩带走了。”

苏明轩,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无声的咒语,瞬间让李员外脸上的血色褪尽,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敬畏和惶恐。他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一步,腰弯得极低,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苏……苏仙师,您……您请便。下人不懂事,冲撞了仙师,万死莫赎。”他身后的李逸尘也深深躬身,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从容,只有难以掩饰的震惊。

苏仙师?仙师?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林风混乱的意识里。他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白衣飘飘的身影。仙师?传说中能腾云驾雾、呼风唤雨、超脱凡尘的……修仙者?

苏明轩对李员外的惶恐视若无睹,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林风:“还愣着做什么?跟我来。”

林风如梦初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完全无法思考,几乎是凭借着身体的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无数道震惊、敬畏、嫉妒、茫然的目光注视下,紧紧跟在了那道雪白的身影之后,走出了这灯火辉煌、却瞬间让他感到无比遥远和陌生的李府花园。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李府的喧嚣与光影彻底隔绝。深冬凛冽的寒风立刻如同无数冰冷的针,穿透林风单薄的仆役短衫,刺入骨髓,激得他浑身一颤。眼前是一条被夜色完全吞没的、空旷寂静的长街,只有远处几点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投下鬼魅般的光影。

一辆通体漆黑、式样古朴的马车静静停在门前的石阶下,拉车的两匹马毛色如墨,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融入了夜色,只有鼻息间喷出的白气显示着它们是活物。一个同样穿着黑衣、面容冷硬如石雕的车夫垂手立在车辕旁,对苏明轩的到来毫无反应,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塑像。

苏明轩径直走向马车,那冷硬的车夫这才动作起来,无声地拉开了厚重的车门。车内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上去。”苏明轩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平淡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志。

林风手脚冰凉,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冰冷的脚踏,钻进了漆黑的车厢。一股奇异的、带着淡淡草木冷香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驱散了少许外界的寒意。车厢内部异常宽敞,铺着厚实柔软的皮毛,但林风只敢蜷缩在靠近车门的一角,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

苏明轩随后也坐了进来,就坐在他对面。车门被无声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外界的光线和声音。马车轻轻一震,开始平稳地向前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辘辘声。车厢内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只有两人细微的呼吸声可闻。

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林风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恐惧、茫然、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法压制的、对未知命运的渴望交织在一起,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他。他不敢抬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你叫林风。”苏明轩的声音忽然在黑暗中响起,打破了死寂。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钻进林风的耳朵,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年方十五,生于云雾村,父母早亡,为村中刘姓夫妇收养。是也不是?”

林风猛地抬起头,尽管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眼中依旧充满了极度的惊骇。这人……这人竟对自己的身世了如指掌?连云雾村和刘大伯都一清二楚?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外面的寒风更刺骨百倍。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是……是……公子……您……您如何得知?”

苏明轩没有回答他的疑问。黑暗中,只听到一声极轻微的布料摩擦声,仿佛是他从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

下一刻,一点柔和而奇异的清光,毫无征兆地在林风眼前亮起。

那光芒并非火烛的暖黄,而是一种近乎月华的、清冷纯粹的淡青色。光芒的来源,是苏明轩摊开的手掌上,静静躺着的一枚玉佩。

玉佩不过婴儿巴掌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剔透的淡青色,仿佛一泓被凝固的清泉。在清光的映照下,玉佩内部仿佛有云雾在缓缓流淌、聚散。最令人震撼的是玉佩上雕刻的图案——一条形态矫健、栩栩如生的蛟龙。它并非盘踞沉睡,而是呈现出一种昂首向天、蓄势腾飞的姿态。龙须怒张,龙爪遒劲有力,每一片鳞甲都清晰可见,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玉而出,翱翔九天。整条蛟龙被一种奇异的韵律包裹着,散发出古老而灵动的气息,仿佛拥有生命。

林风的眼睛瞬间被这枚玉佩牢牢攫住,再也移不开分毫。那清冷的光辉映在他因震惊而放大的瞳孔里,那蛟龙腾飞的姿态,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直击灵魂的力量。

“认得此物么?”苏明轩的声音再次响起,在玉佩的清辉中,显得更加清冷而缥缈。

林风茫然地摇头,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这玉佩,他从未见过,但那蛟龙腾飞的气势,却让他灵魂深处莫名地悸动了一下。

苏明轩的目光透过玉佩散发的清辉,落在林风那张写满震惊与懵懂的脸上,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瞬,吐出的话语却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林风的心坎上:

“此乃青蛟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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