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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渊口爬出时,山风正卷着残雪往脖子里钻。

掌心的小油灯在熄灭前轻轻晃了三下,灯芯最后一跳的暖光,恰好映在惊云焦黑的皮毛上。

它趴在我背上,尾巴尖还能勉强扫过我耳后,每一下都像在说“我还在”。

山脚那片影子动了动。

白芷最先走过来,她的外衣搭在臂弯,发梢沾着草屑——定是等久了,蹲在路边揪过野草。

我数着她的步子,第七步时她停住,没说话,只把衣服轻轻披上来。

粗布料子带着体温,裹住我冰凉的肩,像块会呼吸的云。

“惊云伤得重。”我哑着嗓子,手指攥紧背上狼毛。

它的血早浸透了我的衣,现在摸到的皮毛硬得扎手,可鼻尖蹭我后颈的力道,比昨天在井下时又重了些。

“阿婆留了药。”白芷伸手托住惊云前爪,她掌心有股熟悉的艾草味,是当年在安宁院给病人擦身时总带的。

我这才看见她身后站着十多个人——有啃信的鼠群守着的老木匠,有摇芽的娘抱着的药篓,还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手里提着铜铫子,蒸汽正往天上冒。

没人问我去了哪里。

老木匠走过来,粗糙的手拍了拍我后背:“宅基的土松了,昨儿我和老刘头翻了三遍,您看什么时候动砖?”蓝布衫老头把铜铫子递到我面前:“猫婆托梦说,这是给狼崽子的续骨汤,要趁热。”

惊云的耳朵动了动。

我接铫子时,它的鼻尖从我颈侧探下来,在汤碗边嗅了嗅,喉间滚出声极轻的呜咽——像极了妹妹养的蓝墨,当年偷喝鱼汤时也是这副模样。

那天我们走得很慢。

惊云每走十步就要歇一歇,白芷就蹲下来,用布巾蘸温水擦它伤口;鼠群在脚边跑成银线,替我们探着路上的碎石;啄日带着鸦群在头顶盘旋,偶尔落下来,用翅膀扫开挡路的荆棘。

等望见山脚下那片老槐林时,我的影子已经和惊云的影子叠在一起,长长得拖在雪地上,像两根绑在一起的柴。

三个月后,我蹲在旧宅地基上,炭笔在青砖上划出第一道线。

“这是窗台。”我用脚尖点了点砖缝,“要宽,能晒猫,能放鸟食罐。”白芷抱着图纸蹲在我旁边,她的指甲盖沾着泥,是刚才和泥时蹭的:“那墙里的洞呢?”“给老鼠。”我指了指墙角,“老皮说它们爱钻墙根,要留拇指大的洞,冬天能避风。”

她忽然笑了,发梢垂下来扫过图纸:“真要叫‘听语园’?”

风掀起图纸边角,我望见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是这三个月记的“声音”:七楼王奶奶说墙里有虫鸣,其实是她孙子藏的铁皮青蛙;巷口阿福总学狗叫,后来发现他救了只断腿的土狗;还有个穿红棉袄的小丫头,总说床底有妖怪,结果是她已故的爷爷用旧棉絮塞的布老虎。

“有些声音,不该被当成疯话。”我把炭笔递给她,“你画屋檐,要低,下雨天能接水,孩子们爱拿杯子接。”

我们收的第一个孩子是小棠,七岁,扎着两根羊角辫。

她妈带她来那天,小棠缩在门廊下,手指绞着衣角:“墙里有奶奶哭。”

我跟着去了她老楼。

砖缝里的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小棠扒着墙根,指甲缝里全是灰:“就在这儿,晚上睡觉能听见‘别怕’。”我摸了摸那片砖,凉意透过指腹往上窜——像极了安宁院禁闭室的墙。

啃信带着鼠群来了。

它们顺着砖缝钻进去,小爪子扒拉砖灰的声音沙沙响。

半小时后,最机灵的小灰鼠叼着半张纸爬出来,纸角焦黑,字迹却清楚:“小棠,奶奶替你听了。”

小棠捧着纸贴在脸上。

那天晚上,她妈发来消息:“她睡整觉了,梦里喊‘奶奶’。”

开园前夜,我独自回到第一井眼。

风里还浮着“钓者”的余音,像根细针在耳膜上轻戳。

我摸出惊云从野人山衔来的灰鼠香,点燃,烟线笔直往井下钻。

又取出妹妹的空药瓶——当年安宁院开的镇静剂,现在里面躺着朵小白花,是从阵眼老树上摘的,花瓣上还凝着晨露。

盘坐时,石砾硌得膝盖生疼。

我闭眼,“本源心律”顺着承罪印的纹路淌出来,像条温热的河。

地下有回应了。

第一声是咳嗽,带着点齁声,像老皮年轻时偷吃药丸被呛到;第二声是瓷碗相碰的轻响,“叮”的一下,是母亲在厨房擦碗;第三声最轻,像片羽毛扫过心尖:“哥哥。”

我差点睁眼。

喉结动了动,把涌到眼眶的热意咽回去——这是妹妹的声音,和她出事前塞给我骨哨时一样轻。

“我不接竿了。”我掏出炭笔,在井口石壁上写下这行字,“我来当鱼饵。”

割破指尖时,血珠落在“饵”字最后一笔,红得像团火。

百兽低语的力量顺着伤口涌出来,不是锋利的刃,是温温的,带着鼠须扫过掌心的痒,狼舌舔过手背的湿,鸦羽掠过发梢的轻。

井底泛起涟漪。

银线浮出水面,像游过来的鱼群,轻轻缠住我手腕。

它们凉丝丝的,却不疼,只是一下下轻碰我的脉搏,像在数心跳。

“我不是来成仙的。”我对着井口笑,“我是来建个家,让以后的孩子,不用再一个人听见声音。”

银线骤然收紧,又慢慢松开。

我听见“咔”的一声,是井口的裂纹在愈合。

最后一丝黑气升上来,化作只半透明的手,掌心有薄茧——和父亲生前修三轮车时磨的一样。

它轻轻拍了拍我头顶,像在说“好孩子”。

三年后的清晨,摇芽的铜铃响了。

她站在廊下,穿月白衫子,发辫上系着蓝布蝴蝶结——是小棠去年送她的。

铜铃在她腕间晃,声音清越得像露珠坠进瓷碗。

孩子们跑出来,阿福抱着他的土狗,现在那狗腿早好了,正吐着舌头舔小棠的手;小灰鼠们叼着新摘的樱桃,往鸟食罐里丢;最边上的小丫头举着纸鹤,说是“妈妈昨晚托梦教的”。

我站在门口,白芷靠在我肩上,她的手悄悄勾住我小拇指——和当年在安宁院走廊相遇时一样。

惊云卧在脚边打盹,尾巴扫过我的鞋面,一下,两下,像在数时间。

阳光漫过院墙,把爬满的月季照得透亮。

有个穿背带裤的男孩跑过来,仰头问:“陈叔叔,你能听见我脑子里的声音吗?”

我蹲下身,手贴在他胸口。他的心跳咚咚响,像敲着面小鼓。

“听见了。”我摸摸他的头,“它说‘我在这儿,我很好’。”

男孩眼睛亮起来,转身往小伙伴堆里跑,边跑边喊:“原来心跳也会说话!”

我望向远方山峦。

那里没有阵法,没有诏令,没有锁链。

只有风裹着花香穿过林梢,像句迟到二十年的回答——

“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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