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沾着泥的登山靴踩上采药小道时,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荆棘丛里漏下的月光碎成银斑,照得竹影在地上爬成扭曲的手。
道边的野蔷薇刺勾住裤脚,我扯了两下没动,正弯腰去掰,风里突然漫进一缕甜丝丝的槐花香——那是我妈煮槐花粥时,锅沿飘出来的味道。
陈默?
声音像浸在温水里的棉花,软乎乎蹭过耳尖。
我膝盖还弯着,整个人僵成块石头。
十年了,没人这么叫过我。
病历本上写着,护工们喊307床,连老皮都管我叫。
这两个字像根细针,直接扎进太阳穴,疼得我眼眶发酸。
小默,你妹妹在等你签字呢。第二声更近了,尾音往上挑,是白芷十四岁那年发水痘,非要我在她病假条上冒充家长的调子。
我喉结动了动,舌尖突然尝到铁锈味——是我狠狠咬了自己一口。
血腥味在嘴里炸开的瞬间,左臂骨缝里窜起一股灼烧感,惊云残识在血肉下震颤,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鼠,一下一下撞着我的神经。
老皮的记忆片段突然在脑子里翻涌。
那是去年冬天,它趴在我枕头边啃瓜子,突然用鼠爪扒拉我的手背:丰子,你记不记得《归墟手札》里说过?
饲主无名,有名即陷。当时我以为它又在讲疯话,现在才明白——归墟系统要的不是名字,是的动作。
只要我应一声,或者哪怕回头看一眼,就等于亲手把自己的命门塞进了别人手里。
竹叶沙沙响得更急了。
我摸到腰间的铜铃,手指刚碰着第一枚,整只手突然发起抖。
不是害怕,是三枚铃在发烫,温度从指尖往骨头里钻。
我解下它们,依次贴在额头、胸口、丹田。
额头的铃冷得像块冰,贴着皮肤起鸡皮疙瘩——这是被安宁医院抹去的童年,所有被诊断书碾碎的都封在这里;胸口的铃温温热热,像揣了块刚出炉的红薯,那是替3床爷爷擦口水、给小病友偷糖果的;丹田的铃最烫,烫得我咬着牙才没叫出声,这是在井底摸到第三铃时,突然涌上来的我要活,我要查,我要他们偿命的狠劲。
三枚铃的温度在体内形成一条线,从头顶到脚底。
我突然明白,它们不是简单的法器,是我被撕裂的人格碎片。
要是被唤回去,这三块拼图就会散架,到时候不用归墟动手,我自己就先疯了。
得造个假的。我对着空气说,声音哑得像砂纸擦玻璃。
摸出随身带的瑞士军刀,刀尖在左手掌划了道口子。
血珠子冒出来时,我想起十二岁顶班那天,3床爷爷攥着我手腕说墙吃小孩,他指甲缝里的血也是这样,暗红暗红的。
竹节上的绿苔被我抹掉一块,用血写上陈默在此。
四个大字歪歪扭扭,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垂死的蛇。
又把外衣脱下来挂在竹枝上——这衣服跟了我三年,领口还留着老皮蹭过的油腥气。
第一枚铜铃被我系在衣摆,冷得我指尖发颤,像在给死人系孝带。
退到十步外时,后背已经贴在另一棵竹上。
我盯着那件晃悠的外衣,喉咙发紧:他在这儿,去找他吧。
风突然停了。
竹影不动,虫鸣也没了。
有那么一秒,全世界安静得像被按了暂停键。
然后——外衣猛地鼓了起来,像有个看不见的人钻了进去。
衣摆的铜铃一声,声音尖得刺耳朵。
竹节上的血字开始褪色,从最后一笔的尾巴开始,慢慢往字褪,像被谁用橡皮擦使劲蹭。
我看着两个字消失的瞬间,外衣地烧了起来,火苗是幽蓝色的,连灰烬都没剩,只在竹枝上留了道焦黑的印子。
惊云残识的震颤停了。
我摸了摸胸口和丹田的铃,第二枚还温着,第三枚的烫劲散了些,变成暖融融的。
成功了。
我把铃重新系回腰间,转身要走,第三铃突然在裤袋里震了一下。
是镜面。
我掏出来看,铜铃表面映出的不是我的脸——那双眼漆黑漆黑的,眼尾往上挑,像老皮说的成了精的黄鼠狼看月亮。
我眨了下眼,镜子里的人也眨了下眼。
再眨,又变成我自己了。
我骂了一句,把铃塞回口袋。
采药小道越走越窄,荆棘刺得手背全是小血珠。
快出竹林时,风里飘来股潮乎乎的土腥气,混着点奶香味。
我想起哭坟坡碑前的童鞋,心里一紧,摸出手机照了照脚下——没鞋印,只有被我踩乱的碎竹叶。
青山市的天快亮了。
我走到小道出口时,东边的云已经泛起鱼肚白。
裤袋里的第三铃又震了一下,这次我没敢看。
倒是手机突然亮了,是老皮生前用的备用号码发来条短信:老巷破庙,早六点。
我盯着短信看了三秒,把手机关机塞回口袋。
转身要走时,听见背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有谁光脚踩在竹叶上。
我没回头,加快脚步往山下走。
等我走到山脚的公路时,晨雾已经漫上来了。
一辆早班的中巴车停在我面前,司机探出头喊:去青山?
两块钱。我刚要上车,裤袋里的第三铃又烫了起来。
这次不用看镜子,我也知道——
归墟系统,该轮到我找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