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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棚的恶臭和潮湿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尚云起。

他蜷缩在冰冷的铁皮墙角,身下是散发着霉味的薄褥,肩膀的伤口在湿冷的空气里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灼热。

但此刻,占据他全部意识的,不是伤痛,不是疲惫,而是铺在腿上那张沾满泥污油渍的图纸残页,以及紧挨着它的、那本蓝色硬壳的材料清单册子。

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尚云起的手指,带着新伤旧痕和粗糙的茧子,小心翼翼地抚过图纸上冰冷模糊的线条。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钉在那些标注上:

“Φ25@200 hRb500”、

“Φ10@150 hRb400”、

“≥35d”、“≥40d”、“50mm”……

这些符号如同天书,却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

他不懂“Φ”代表直径,“@”代表间距,“d”代表钢筋直径。但他牢牢记住了“hRb500”和“hRb400”的区别——那是孙德彪和刘金牙争执的核心,是材料清单上价格差异巨大的源头!

他不懂“35d”、“40d”的确切含义,但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关键的长度要求,就像木匠下料,短一分都可能出问题!

他翻开那本同样沾着汗渍的材料清单册子。手指划过钢筋那一栏。表格里清晰地列着:

1、品名:螺纹钢

规格:Φ25 hRb500

单位:吨

计划用量:15.8

实际进场量:(空)

单价:4200

总价:(空)

2、品名:螺纹钢

规格:Φ25 hRb400

单位:吨

计划用量:0

实际进场量:(空)

单价:3800

总价:(空)

冰冷的数字像一把把钥匙,插进了图纸的锁孔!

图纸要求用hRb500的Φ25钢筋做主筋。

清单上hRb500的单价是4200一吨,hRb400是3800一吨。

孙德彪送来的“货”,很可能就是用hRb400冒充hRb500!

这中间的差价,每吨400块!15.8吨计划用量,如果全部用400替代500,光钢筋一项,差价就是六千多块!

这还不算水泥、砂石等其他材料可能存在的猫腻!

一股冰冷的寒意和一种近乎贪婪的明悟瞬间攫住了尚云起。

他明白了孙德彪那句“码头水深”的真正含义!这哪里是水?

这是流淌着黄金与罪恶的暗河!而图纸和材料清单,就是照亮这暗河的灯塔!

看懂它们,就掌握了在这暗河中航行的地图,甚至…操纵航向的舵!

巨大的兴奋感短暂地压倒了身体的痛苦。

他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发现了绿洲,不顾一切地扑向那点微光。

他将图纸和清单册子并排放在腿上,目光在两者之间疯狂地来回扫视、对比、死记硬背。

他用那支秃头的铅笔(从邮局顺手带回来的),在清单册子的空白处,歪歪扭扭地、极其费力地抄写着图纸上那些关键的标注和数字。

他的字迹丑陋不堪,如同鬼画符,但他不在乎。他要把这些冰冷的规则,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Φ25@200…主筋…hRb500…”

“箍筋…Φ10@150…hRb400…”

“搭接长度≥35d…锚固长度≥40d…保护层50mm…”

“hRb500…4200…hRb400…3800…”

他反复地默念,反复地抄写。

肩膀的伤口在专注中被暂时遗忘,工棚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昏黄的灯光下,他佝偻着背,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只有握着铅笔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在粗糙的纸页上留下扭曲的痕迹。

汗水再次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滴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时间在无声的啃噬中流逝。

身体的极限终究无法被意志完全压制。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征兆地袭来,撕心裂肺,

让他不得不弓起身体,双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铅笔脱手掉落在地。

短暂的眩晕过后,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靠在冰冷的铁皮墙上,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摩擦砂纸般的痛楚。

肩膀的伤口在剧烈的咳嗽牵动下,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刚刚强记下的那些符号和数字,在疼痛和眩晕的冲击下,似乎也变得模糊混乱起来。

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的心脏。

身体的痛苦和知识的匮乏,像两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他面前。

他只是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小工,一个连高中都没读完的农家子。看懂这些?学会这些?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昏黄的灯光在眼皮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李老四咳血而亡的画面,父亲躺在病床上绝望的眼神,王大海狰狞的嘴脸,孙德彪阴鸷的目光…交替闪现。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

不能停!停下就是死!像李老四一样无声无息地烂在这泥潭里!

他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球里,疲惫依旧,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他弯下腰,用没受伤的右手,颤抖着捡起地上的铅笔。

铅笔芯摔断了。他毫不在意,用牙齿咬掉一截包裹的木屑,露出里面黑色的石墨芯。

然后,他再次低下头,将目光死死钉在那些冰冷的线条和数字上。

他不再试图立刻理解所有,他改变策略——像最笨拙的野兽啃噬猎物,一点一点地撕咬、吞咽!

他只看眼前这一小块图纸残页。只看“基础承台钢筋布置”这一部分。他只死记硬背:

*主筋:直径25毫米,hRb500强度,间距200毫米一根。

*箍筋:直径10毫米,hRb400强度,间距150毫米一根。

*搭接长度:至少35倍钢筋直径(他暂时还不明白“d”就是直径)。

*锚固长度:至少40倍钢筋直径。

*保护层厚度:50毫米。

他不管“承台”是什么,“锚固”是什么意思。

他就死记这五个点!抄写!反复抄写!

在材料清单的空白处,在图纸残页的角落,用断头的铅笔,一遍又一遍,歪歪扭扭地写着:

**主筋Φ25@200 hRb500**

**箍筋Φ10@150 hRb400**

**搭接≥35d**

**锚固≥40d**

**保护层 50mm**

他写得极其专注,极其缓慢,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每一次落笔,都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这些符号刻进纸里,刻进灵魂深处。

汗水混合着灰尘,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在纸上,与那些扭曲的字迹混在一起。肩膀的剧痛持续地抽动着,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但他强迫自己忽略。

他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那支断头的铅笔和纸页上那几行丑陋却执拗的字迹上。

不知过了多久,当工棚外传来第一声模糊的鸡鸣(或许是错觉,码头区很少有鸡),天空透出灰蒙蒙的惨白时,尚云起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手中的铅笔再次滑落,身体不受控制地歪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铁皮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瘫在冰冷潮湿的地铺上,浑身虚脱,像一滩烂泥。

图纸残页和材料清单册子散落在身旁。但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却残留着一丝近乎虚脱的清明。

那五个关键点,如同五颗烧红的钉子,深深地楔进了他的脑海,再也无法抹去。

虽然依旧懵懂,但他知道,自己终于在这片由钢铁、水泥和冰冷规则构成的丛林里,迈出了学徒的第一步。

就在他意识模糊,即将被疲惫和伤痛拖入昏睡之际,工棚的铁皮门被粗暴地推开,带进一股裹挟着雨腥气的冷风。

一个穿着宏远建材工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那个叫彪子的青皮男。

他目光扫了一圈,精准地落在角落里瘫倒的尚云起身上,嘴角扯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冷笑。

他大步走过来,皮鞋踩在泥水未干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死寂的工棚里格外刺耳。

“喂!姓尚的!”

彪子走到尚云起铺位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蛮横的压迫感,

“还没死呢?”

尚云起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布满血丝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彪子,没有说话。

彪子也不在意,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正是昨天孙德彪给的那瓶跌打酒。

他随手将那棕色的玻璃瓶丢在尚云起铺着破褥子的腿上,瓶子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孙老板说了,”

彪子的声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腔调,

“看你小子还算‘懂事’,这瓶‘特效药酒’,专治你这肩膀的伤。省着点用,金贵着呢!”

他特意加重了“特效”和“金贵”两个词,眼神里带着一丝嘲弄。

“码头水深,风大浪急。身子骨是自己的本钱,糟蹋没了,就真没了。”

彪子重复着昨天孙德彪的话,语气却更加阴冷,

“孙老板让你…好自为之。该看的看,不该看的,把眼睛闭紧点。该说的说,不该说的…”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嘿嘿冷笑两声,

“烂在肚子里!”

说完,彪子不再看尚云起,转身,像来时一样,迈着嚣张的步子走出了工棚,铁皮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棚顶灰尘簌簌落下。

工棚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尚云起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他低头,看着腿上那瓶棕色的玻璃瓶。瓶身上的标签在昏光下模糊不清。

特效药酒?

尚云起嘴角扯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拧开瓶盖,一股极其浓烈、混合着劣质酒精和某种辛辣刺鼻草药的味道瞬间冲了出来,呛得他一阵咳嗽。

他伸出食指,蘸了一点里面浑浊粘稠的液体,凑到鼻尖闻了闻。

那股辛辣的味道直冲脑门,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劣质辣椒粉的刺激性气味。

他心头一凛。

这绝对不是什么“特效药酒”!更像是某种加了料的、刺激性的劣质药油!如果抹在皮开肉绽的伤口上…

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这是警告!是威胁!孙德彪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你的伤,我知道。你的命,捏在我手里。安分守己,或许能赏你点“甜头”;敢有异动,这“药酒”就是你的催命符!

尚云起死死攥紧了那个冰冷的玻璃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瓶身硌着他掌心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工棚狭窄的门缝,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巨大的塔吊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矗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冰冷的钢缆垂落,仿佛通向未知深渊的绳索。

图纸上的冰冷线条,材料清单上的残酷数字,孙德彪阴鸷的目光,彪子嚣张的威胁,还有腿上这瓶散发着诡异气味的“药酒”……这一切都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紧紧包围。

但他眼中那片被痛苦和绝望淬炼出的、近乎麻木的平静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燃烧、凝聚。

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顽铁,在重锤的敲击和烈火的焚烧中,正悄然改变着内部的纹路。

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将那瓶可疑的“特效药酒”放在铺盖卷旁,没有扔掉。

然后,他再次拿起那张沾满污渍的图纸残页和那本硬壳册子,用那只伤痕累累的手,紧紧地、死死地攥住。

学徒的路,注定布满荆棘和陷阱。但他没有退路。图纸就是规则,而他要成为看懂规则,甚至…最终制定规则的人。

尚云起靠着冰冷的铁皮墙,闭上眼睛。外面的雨声似乎又大了起来。

他攥着图纸和清单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节处被铅笔粗糙的木屑划破的伤口,渗出的细微血珠

无声地印在了图纸上那个标注着“≥35d”的数字旁边,留下一个模糊而执拗的暗红色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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