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那突如其来、毫无铺垫的一问,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孤,可以相信你吗?” 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那双平日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眸,此刻锐利得惊人,仿佛要剥开一切伪装,直刺入魏征的灵魂深处。
这不是寻常的询问,这是君主对臣子最直接、也是最危险的拷问。它跳过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官话,直指核心——你的忠诚,究竟在何处?
魏征显然被这记直球打得猝不及防,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垂首,拱手,用最标准、最无可挑剔的方式回应:
“微臣……微臣自然愿为国朝尽忠,为大唐效死!”
这话掷地有声,充满了慷慨之气,如果是裴寂这么说,那李建成肯定是不信的,但魏征的话……史书上所记载的一切,都足以证明他所言非虚。
李建成盯着他低垂的头颅,没有立刻说话。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间细微的呼吸声。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指交叉抵在下颌,目光依旧锁定在魏征身上,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迫感。
魏征回话过后,也挺起腰身,毫无畏惧的与李建成对视。这一抬头,一挺腰,姿态骤然一变。
方才的恭谨在这一刻荡然无存。他就如同雪后青松,骤然抖落了满身的积雪,显露出其下坚韧不拔的本来面目。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任何压力都无法使其弯曲分毫。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审慎和思量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坦荡得惊人,毫无畏惧地迎上了李建成那依旧锐利、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
所思即所想,所想即所言,有何畏之?
这无声的宣言,仿佛一道无形的冲击,撞入了李建成的眼底。
他知道魏征的刚直,也在史书上看过他的犯颜直谏,但此刻魏征身上散发出的这种近乎“无我”的坦荡,却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力量!
这不是莽撞,不是愚忠,而是一种建立在自身信念和原则之上的、近乎哲学层面的强大。他不畏惧皇权,不畏惧太子之尊,甚至不畏惧可能的雷霆之怒,因为他所行所言,皆发自内心,符合他心中的“道”与“义”。
在这一瞬间,李建成心中那些关于权术、制衡、试探的盘算,仿佛在魏征这清澈见底的目光下,显得有些……渺小甚至龌龊。
他看到了魏征眼中的坚定,也看到了那坚定背后,毫无保留的忠诚——不是对权势的贪婪依附,而是对“道理”和“认可之主”的执着追随。
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没有剑拔弩张,只有两种不同力量质的无声碰撞与交融。
李建成那鹰隼般锐利的眸光,在这坦荡的直视下,渐渐软化,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其中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有释然,有欣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惭愧。
他缓缓靠回椅背,之前刻意营造的压迫感消散于无形。他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好了,老魏,快坐下,你的心意,孤知道了。”
魏征闻言刚欲落座,屁股都还没挨到椅子,就被李建成一句话又吓得站了起来。
“老魏啊,你说我要是把这太子之位让给二郎?”
李建成这突如其来、石破天惊的一问,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殿内,也劈进魏征心里。
魏征几乎是本能地从即将触碰到椅面的状态弹射而起,动作迅猛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这寂静的殿宇中格外刺耳。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收缩,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殿下!慎言!!”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惊骇而有些变调,完全失了平日里的沉稳。
看着魏征这前所未有的失态,看着他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惊怒与惶恐,李建成先是愣了一瞬,随即,压抑不住的大笑声猛地爆发出来。
好一阵子,李建成才止住笑声。
“现在就咱俩,权当聊天嘛……”
“殿下!”
李建成摆手打断了魏征即将出口的劝谏,他脸上的戏谑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带着洞察与唏嘘的认真。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窗外东宫庭院,声音平缓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魏征的心头。
“我知道你魏征魏玄成,既不是秦王党,也并非是我太子一派。”
李建成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你是能真正做到为国朝尽忠的保国派。”
“保国派”这三个字,他咬得很重,带着一种精准的定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感慨。
魏征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向太子的背影。他没想到,太子竟看得如此透彻!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立场隐藏得很好,或者说,他以为自己只是恪守臣子的本分,却没想到在太子眼中,早已被清晰地归类。
李建成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魏征那难掩震惊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看穿世事的唏嘘:
“你跟着我,是因为你觉得,只有嫡长子继承大统,国朝才能稳固,大唐才能长治久安。你维护的不是我李建成这个人,而是‘嫡长继承’这套维系天下的法统,是你看重的‘秩序’与‘正道’。”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什么,眼神有些飘忽,声音也低沉了几分:“像你老魏这般纯粹的人,为了心中的正道可以无惧生死,可以将个人荣辱乃至性命都置之度外……这朝堂,这天下,还是太少了啊。”
这话语里,没有嘲讽,没有不满,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敬佩的感慨。
他想起了历史上那个同样倔强、同样为了心中认定的“正统”和“气节”而被诛十族的方孝孺。他们都是规则的守护者,是理想主义的殉道者,是能在历史洪流中屹立不倒的礁石,但也往往是……最容易撞得头破血流的那一类人。
“殿下……”
魏征张了张嘴,喉头有些发紧。太子这番话,直接剖开了他内心最深处的坚持,让他有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措,同时也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理解的触动。
“你听我说……”
李建成再次打断他,走回座位,却没有坐下,只是双手撑在案几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魏征。
“嫡长子继承,从某些层面而言,确实可以保证大唐这个庞然大物的平稳运行,” 李建成重复了一遍魏征的核心理念,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可是,你这样想,那别人呢?”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炬,紧紧锁住魏征那双开始泛起波澜的眼睛。
“就比如二郎手下,精兵悍将无数,文臣谋士更如同过江之鲫!”
李建成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他们为何愿意保着二郎?他们可不像像你魏玄成一样,坚信‘嫡长继承’这套法统!若是论起所谓正统,二郎他能比我这个嫡长子更名正言顺吗?”
他不需要魏征回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讥诮:
“当然,能笼络这么多有志之士,自然也是我家二郎有此本事,房玄龄、杜如晦他们的才智,会看不透所谓的‘法统’?长孙无忌的心机,会仅仅为了‘公理’二字就压上全族的身家性命?尉迟敬德、程知节那些悍将,提着脑袋跟着二郎冲锋陷阵,是为了跟你讲‘道理’吗?!”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魏征的心防上!
“不!他们为的是从龙之功!为的是泼天的富贵!为的是将来二郎有机会御极天下之时,他们能封侯拜相,能荫庇子孙!”
李建成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几个字,然后,他停顿下来,看着魏征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看着他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胡须。
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李建成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魏征僵立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太子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将他多年来赖以立身的信念基石,磨得嘎吱作响,碎石簌簌而下。他无法反驳!因为他知道,太子说的,就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一直以来,是否太过理想化了?是否将自己所坚守的“道”,错误地投射到了这充斥着野心与私欲的残酷朝堂之上?
李建成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缓缓放缓,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意味:
“老魏啊……这些你说的明白吗?”
“这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你心中的‘公理’和‘法统’,在某些时候,在某些人眼里,或许……还不如一块实实在在的金饼,或者一道许诺高官厚禄的诏书,来得有分量。”
“我知道你是为了大唐好,为了江山稳固。可你要匡扶的这条大船,下面划桨的、掌舵的,甚至那些站在船头看似指引方向的,他们心里想的,未必都和你一样。”
李建成说完,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魏征,给他时间去消化这残酷的真相。
魏征缓缓闭上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仿佛都在太子这番诛心之言中,缓缓崩塌,又在一片混乱的废墟中,艰难地开始重塑。
“还请……殿下教我……”
“老魏,在你的心里,是所谓正统重要还是大唐的未来重要?”
开篇一问,便直指要害,将魏征置于一个两难的选择面前。
“其实不用说我也知道,” 李建成仿佛看穿了魏征内心的挣扎,他语气平静,却带着游历天下后的沧桑与洞察,“我外出游历六年,去了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人,遇过很多事。我知道治理天下,替天牧民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踱步到魏征面前,目光坦诚得让人无处躲藏:“你也是很早之前就投靠我李唐的,心中恐怕也明白,二郎无论是谋略还是胆识,文治武功皆在我这个所谓的正统太子之上。”
承认了!
太子竟然亲口承认了自己不如秦王!
魏征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等于是亲手撕下了“嫡长子”这层最光鲜却也最脆弱的外衣,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开。
“我不信我不在的这六年里,你就没有被二郎的能力折服过。” 李建成的语气带着一种理解,甚至是一丝感慨:
“可你还是坚持正统,这也是你魏玄成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
他精准地指出了魏征的矛盾与坚守,随即,话锋指向了秦王集团的核心驱动力:
“在他们心里,可文可武,有勇有谋,能力卓绝的二郎,才是他们理当追随的明君,可他们错了吗?”
魏征嘴唇翕动,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说那些为了理想、为了认可主君才能而聚集在秦王身边的人是错的吗?他不能!
“他们没错!”
李建成自己给出了答案,声音低沉而有力,“你也没错,所有人都没错。”
然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积郁已久的愤懑与质疑:
“那什么是错的?就是这所谓的正统法理!”
如同惊雷炸响!魏征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朝廷选才时都知道精挑细选,再三斟酌,可这一国储君,定的就能如此儿戏?就因为我是嫡长子?” 李建成的语气充满了讥讽与无奈,“那倘若日后一朝,嫡长子是痴的,傻的,又当如何?”
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剖开给魏征看:
“我虽不痴傻,但却没有二郎一般的远见卓识,文治武功!二郎比我有能力,那这个位置就应该他坐!未来几十年,他能带着我大唐有一个更好的发展,难道这不好吗!?”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出的、近乎绝望的坦诚与……某种超越个人得失的考量。
魏征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太子这番话,彻底颠覆了他固有的认知。
他一直以来扞卫的“法统”,在太子口中竟成了可能阻碍国家选择更优领袖的“儿戏”和“错处”!
而太子自己,竟然能如此“无私”地承认弟弟更适合那个位置?
这……这简直……
他看着李建成那双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虚伪,没有试探,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清醒。
魏征一直以来构建的精神世界,在这一刻,地动山摇。他坚守的“对”,在太子揭示的更大的“好”面前,似乎变得苍白而迂腐。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寂。
魏征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第一次对自己毕生信奉的原则,产生了巨大的、无法弥补的裂痕。
太子……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今日这番话,是真心为国,还是……另一种更深的权谋?
毕竟就在刚才,就在这大殿当中,太子恨不得跪下管裴寂叫爹的举动他可全都看在了眼里。
魏征几欲开口,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问,最终还是下定决心,磕磕巴巴的问道:“殿下,那方……方才与裴……”
“你是想问裴寂吧?”
李建成精准地接上了魏征那磕磕绊绊、难以启齿的问话,脸上非但没有被戳破的尴尬或恼怒,反而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意。他重新坐回主位,姿态放松,仿佛刚才那个发出惊世之论、情绪激动的人不是他。
“老魏啊……老魏!”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目光平淡地看着魏征:“你刚才是不是觉得我对裴寂,太过……卑躬屈膝了?甚至觉得我前脚还在为了稳固地位巴结裴寂这老朽,后脚就跟你义正言辞的感慨二郎之能、质疑嫡长继承,言行不一,特别虚伪?”
魏征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他确实是这样想的,而且内心充满了矛盾和困惑。
李建成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嘲讽,却不是对魏征,而是对那死水一般的朝堂,或者也是对那个不得不如此行事的自己。
“你觉得他裴寂,算个贤臣吗?”
他似是问魏征,也同样是在问自己。
“不可否认的是,他裴寂对我李唐确实有功,我阿耶还是太原郡守时他就在其身边,这么多年,可以说大唐从无到有就是在他的见证之下成立的。”
“于大唐而言,他足以称之为居功甚伟,可对朝政而言,他……”
李建成说到这里,突然变了话题:
“老魏啊,你觉得他为何不愿朝廷出兵?”
李建成这突然的转折,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瞬间将魏征从对太子“虚伪”与“坦诚”矛盾的纠结中,拉入了一个更具实质性的政治思辨。
魏征闻言,眉头立刻紧锁,陷入了沉思。他之前更多是从军事、国力的角度去理解裴寂反对出兵,却未曾深挖裴寂个人最根本的动机。
太子这一问,直指核心。
李建成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魏征,等待他自己捋清思路。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片刻,魏征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他抬起头,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但又逐渐变得肯定:“殿下之意是……裴相反对出兵,并非全然出于国策考量,更多是为了……维持现状,巩固自身?”
“没错!”
李建成抚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