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街的灯火,在渐浓的暮色中并非温暖的指引,而更像是沼泽地里浮动的、诱人深入的磷火。随着林海逐渐靠近,那片光带分解成具体而微的景象——歪斜的电线杆拉扯着杂乱的电线,简陋的棚屋和砖房犬牙交错,狭窄的街道泥泞不堪,两侧挤满了摊位,售卖着从廉价服装、山寨电子产品到不明来源的药材和野味的各种商品。空气中混杂着油炸食物、香料、汗臭和劣质柴油的味道,人声鼎沸,各种语言(当地方言、蹩脚的中文、还有其他难以辨识的语种)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嗡嗡声。
这里是被遗忘的角落,是法律光芒难以穿透的阴影之地。走私者、逃犯、情报贩子、冒险家……各式各样寻求庇护或机会的人汇聚于此,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秘密和目的。
林海压低了斗笠,将粗布衣领竖起来,尽可能遮掩面容,汇入了熙攘的人流。他感觉自己像一滴水融入了一条浑浊而汹涌的河流,周围是陌生的面孔,警惕或贪婪的眼神在阴影中闪烁。他必须尽快找到“阮文秀”,那个老鬼指定的、开杂货铺的女人。
按照刀疤的描述和地图上模糊的标记,他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行,避开那些明显带有帮派标记的场所和聚集着不怀好意目光的角落。他的感官提升到极致,留意着任何可能的跟踪或监视。
终于,在一条靠近河边、更加阴暗潮湿、散发着鱼腥和垃圾腐臭气味的小巷尽头,他看到了一个不起眼的门面。门口挂着一块斑驳的木牌,上面用当地文字和模糊的中文写着“阮氏杂货”。窗户被厚厚的灰尘覆盖,里面透出的灯光昏黄如豆。
就是这里了。
林海在门口停顿了片刻,深吸了一口带着河泥腥气的空气,推开那扇虚掩的、吱呀作响的木门。
店内比外面看起来稍大,但也同样拥挤不堪。货架上落满灰尘,摆放着一些过期的罐头、皱巴巴的香烟、廉价的塑料制品和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零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和某种草药的苦涩气息。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女人。
她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或许更年长一些,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曾经的清秀。她穿着一身褪色的碎花衣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正就着台灯微弱的光芒,低头缝补着一件旧衣服。她的动作不疾不徐,透着一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林海。那是一双经历过风浪、洞悉世事却依旧保持着一丝警惕的眼睛。
林海走到柜台前,隔着布满划痕的玻璃柜台,与她对视。他按照刀疤的嘱咐,压低声音,用中文说道:
“鬼爷让我来的。”
女人的手指微微一顿,针尖停留在半空。她抬起眼皮,更仔细地打量了林海一番,目光在他破损的衣角、沾满泥泞的裤腿以及斗笠下那双布满血丝却锐利不减的眼睛上停留片刻。
几秒钟的沉默,仿佛一个世纪的审视。
然后,她放下手中的针线,缓缓站起身。“跟我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文发音很标准。
她没有多问一句,转身掀开柜台后方一道厚重的、打着补丁的布帘,示意林海进去。
林海略一迟疑,还是跟了进去。布帘后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光线昏暗,通向更深的内部。女人走在前面,脚步很轻。
走廊尽头是一间小小的起居室,陈设简单,但比外面店铺干净整洁许多。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老旧的柜子。空气中那股草药味更浓了些,似乎是从里间一个小炉子上飘来的。
女人关上门,隔绝了外面街道的嘈杂。她转过身,再次看向林海,眼神依旧平静,但多了一丝探究。
“他让你来,有什么事?”她问道,直接切入了主题。
林海没有立刻拿出银色盒子,而是谨慎地回答:“我需要一个地方落脚,处理一下伤口。另外……需要一点‘帮助’。”
阮文秀的目光扫过他刻意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身体,点了点头。“地方有,在后面。伤,我这里有药。”她指了指里间,“至于‘帮助’……那要看是什么,以及,代价是什么。”
她的语气很平淡,没有热情,也没有排斥,更像是在陈述一项交易的原则。
“鬼爷没说明白吗?”林海试探道。
“老鬼只传话,不打包票。”阮文秀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给林海,“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码和规矩。他介绍你来,我提供基础的庇护,这是看他的面子。更多的,需要谈。”
林海接过水杯,指尖感受到杯壁传来的微弱暖意。他喝了一口,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他明白,在这个地方,纯粹的善意是奢侈品,交易和规则才是常态。
“我明白。”他放下水杯,从贴身处,缓缓拿出了那个银色盒子,放在桌子上。“我需要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以及,如何安全地把它交给该给的人。”
阮文秀的目光落在那个闪烁着恒定蓝光的盒子上,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她显然认出了这东西的不凡,或者至少,感觉到了它所蕴含的风险。
她没有立刻去碰,而是抬头看着林海,缓缓道:“解读这东西,需要专门的设备和技术,芒街没有。安全传递……更麻烦。‘他们’的触角,比你想的要长。”
她顿了顿,语气凝重:“你带来的,不是希望,是风暴。”
林海心中一沉,但并未意外。“我知道。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阮文秀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炉子上的药罐发出轻微的噗噗声,苦涩的气味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
“你可以先住下。”最终,她开口说道,指了指走廊另一侧一个更小的、没有窗户的杂物间,“那里还算干净。伤,我晚点帮你处理。至于这个……”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银色盒子,“我先想办法确认它的接口和加密层级。记住,在这里,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我。你的命,只在你自己手里。”
她的坦诚近乎冷酷,却反而让林海稍微安心。至少,她明确划出了界限。
“谢谢。”林海低声道。
阮文秀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转身去看炉子上的药了。
林海拿起银色盒子,走向那个狭小的杂物间。里面堆着一些旧麻袋和工具,但角落确实铺着一张简陋的草席。
他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暂时的落脚点找到了,但危机远未解除。阮文秀的态度表明,前路依旧艰难。
他将银色盒子紧紧握在手中,蓝色的微光在黑暗中映亮了他疲惫而坚定的脸庞。
风暴已然降临,而他,正身处风暴眼的边缘。芒街的暗渠之下,更大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