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美滋滋地呷了一口茶,觉得自己又一次精准地领悟并执行了上意。
他却不知道,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克扣拖延的每一块大洋、每一粒粮食,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都可能将一支原本可能保持忠诚的部队,彻底推向对立面。
而这一切的暗中操作,都刻意绕开了参谋长李振武。
当李振武偶尔问起第九团的补给情况时,老钱总是拿出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账目不清、需要审计、其他部队更紧急、国饷库空虚等等,搪塞过去。
李振武虽有心维护张阳,但军需这块并非他直接管辖,加上陈洪范明显对他已心生隔阂,他的话语权大打折扣,也只能干着急。
宜宾团部。
与乐山军部的阴郁算计不同,这里的气氛原本应该充满胜利的喜悦和扩张的兴奋,但此刻,张阳、陈小豆、李拴柱三人却对着一桌子的电报和账本,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桌上是重庆洋行发来的催款电报,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
“南洋陈氏商行鉴:贵公司订购的第二批纺织设备尾款二十九万大洋,已逾期十五日,请即刻支付,否则我方将依据合同,采取必要措施,包括但不限于没收定金、收回设备、追究法律责任……”
“妈的!催命一样!”
李拴柱烦躁地抓着头皮。
“这帮洋鬼子,之前买设备的时候笑得跟朵花似的,现在晚几天就跟要杀了他们一样!”
陈小豆苦笑着指着摊开的账本:
“这也怪不得洋行,合同白纸黑字写着的。怪只怪……我们之前花钱太狠了。”
他一项项指给张阳看:
“团长,你看。战前为了快速扩军,安家费当场就发出去将近两万大洋!提高军饷标准,全军一个月就要多支出近四千大洋!大战期间,弹药消耗如同泼水,特别是手榴弹和机枪子弹,机械厂加班加点生产,原料钱就花了五万多!战后抚恤金、伤残补助、作战津贴,又是一次性支出六万多大洋!这还不算日常的伙食、被服、药品开销……”
他叹了口气:
“我们之前攒下的那点家底,加上南溪缴获的十七万大洋,本来支付设备尾款是绰绰有余的。可这几项大开销一来……窟窿就大了去了!现在就是把所有能动用的钱都凑上,还差整整十万大洋的缺口!”
十万大洋!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张阳听得头皮发麻,胸口发闷。他这才深切体会到“大炮一响,黄金万两”的含义。
胜利的荣耀背后,是赤裸裸的金钱消耗。
“要不……”
李拴柱试探着说。
“咱们去找军座……把那八万赏银……要回来?就说……就说之前是客气,现在确实困难……”
张阳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亏你想得出来!送出去的钱泼出去的水!更何况是拒绝了的赏银!现在再去要?我张阳的脸还要不要了?陈洪范会怎么想?岂不是更让他觉得我们山穷水尽,离了他就活不下去了?”
“那……那怎么办?”
李拴柱没辙了。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洋行把设备收回去吧?那咱们前期投入的几十万可就全打水漂了!”
陈小豆沉吟良久,缓缓开口道:
“团长,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故技重施了。”
张阳看向他:
“你是说……抵押?”
“对。”
陈小豆点头。
“我们还有地,还有厂房。虽然之前抵押贷过一笔,但如今纱厂已经投产,效益良好,信誉应该比之前更好。找钱伯通经理去操作,以‘南洋陈氏商行’的名义,用工厂的地皮和厂房作为抵押,再向本地的钱庄或者重庆的银行申请一笔短期贷款,应该能凑够这十万缺口。”
张阳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和自嘲。
想当初刚穿越而来,最痛恨的就是买房背贷,没想到在这乱世民国,自己竟然要一而再地靠着抵押贷款来渡过难关。
但除此之外,似乎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机器绝不能丢,那是未来发展的根基。
“好吧……”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就按你说的办。让钱经理尽快去办,利息高一点也认了!务必在洋行翻脸之前,把尾款付清!”
“是!”
陈小豆领命,匆匆离去安排。
房间里只剩下张阳和李拴柱。
李拴柱看着团长疲惫而无奈的神情,忍不住嘟囔道:
“这叫什么事儿……打赢了仗,反而更穷了……还得欠一屁股债……”
张阳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欣欣向荣的工厂和码头,目光变得深沉。
他知道,这场财务危机暂时度过了,但陈洪范的猜忌和打压才刚刚开始。
未来的路,注定充满了更多的荆棘和挑战。
他必须尽快让工厂产生更大的效益,才能真正摆脱受制于人的局面。
一九三一年八月,川南的盛夏酷热难当,知了在树梢声嘶力竭地鸣叫,搅得人心烦意乱。
宜宾团部会议室里,虽然窗户大开,但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围坐在长桌旁的军官们,个个脸色凝重,军装被汗水浸透,却无人顾及。
桌上,摊开着几份账本和一张最新的部队人员统计表。
张阳坐在首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哒哒”声。
陈小豆坐在他下首,面色沉静,但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李拴柱则有些焦躁地扯着衣领,眼神不时瞟向那令人头疼的数字。
“都看看吧。”
张阳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清晰。
“这是上个月,军部给我们拨发的饷银和粮秣清单。”
他拿起一张纸,念道:
“饷银,三百块大洋;粮食,十担糙米,五担杂粮;菜金……没有。”
“三百块?十五担粮?”
李拴柱第一个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溜圆。
“打发叫花子呢?咱们全团现在两千多号人!这点东西,够干吗?塞牙缝都不够!他陈洪范是想活活饿死咱们吗?”
刘青山扶了扶眼镜,语气沉重:
“这已经是连续第三个月了,一次比一次少,这次更是离谱,分明就是故意为之。”
李猛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
“妈的!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当初让咱们打自贡盐场的时候,怎么不见他抠搜?现在仗打完了,兔死了,狗就要烹了?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贺福田阴恻恻地补充道:
“岂止是断饷断粮。王奎的第一师,三个团像看贼一样守在荣县、富顺、威远方向,这摆明了就是把咱们当敌人防着!”
会议室里顿时群情激愤,军官们七嘴八舌地声讨着军部的不公和陈洪范的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