鳐老走后,医肆内那点由“苦寒蒜煞”破冰带来的振奋,很快被更具体的忧虑取代。碧波潭的玄阴冰魄障虽有了应对之策,但月圆之夜的潭底,等待他们的绝不止一道屏障。寒水玄蛇本身,以及可能闻风而动的黑煞教,才是真正的凶险。 玄真子觉得肩头那道已愈合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痒,不是疼,是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着的麻。他瞥了一眼正在将那张淡蓝色兽皮卷小心收起的玉笋,她侧脸线条依旧清冷,但指尖在皮卷上摩挲的细微动作,泄露了她并非全无波澜。 “咳,”玄真子清了清嗓子,试图驱散空气中过于凝重的谋划气息,“说来,自打入这三江口,还未好好见识过此地的风物。薛前辈留下的干粮也快见底了,不若……出去采买些?” 玉笋抬眸看他,眼神里写着“你又想作什么妖”。 玄真子一脸正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探查敌情,亦需融入市井。何况,”他指了指窗外,“那冰糖葫芦的叫卖声,响了足足一个时辰了,你……就没点想法?” 最后那句话,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同息效应之下,他对她的味觉偏好,早已不是猜测,而是近乎共感。他清晰地记得,之前某次她神识扫过街面时,在那红艳艳的糖葫芦摊位上,有过极其短暂的、近乎本能的停留。 玉笋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继续整理手边的药杵:“口腹之欲,障目之物。” 然而,她话音刚落,玄真子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喉间似乎泛起一丝极微弱的、冰糖融化般的清甜。不是他自己想的,是来自同息链路的另一端。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得逞的笑。 “佛亦需烟火供奉。”玄真子施施然走向门口,“贫道去去就回,师妹看好家。” 他没等玉笋回应,身影已没入门外熙攘的人流。玉笋握着药杵的手顿了顿,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耳根在透过窗纸的朦胧光线下,似乎微微泛红。 三江口的集市比想象中更热闹。各色灵植、妖兽材料、符箓法器琳琅满目,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玄真子一身半旧道袍在奇装异服的人群中并不显眼,他看似闲逛,神识却如水银泻地,悄然收集着关于碧波潭、关于黑煞教的零碎信息。 果然,在几个售卖水系材料的摊贩闲聊中,他捕捉到“碧波潭近日寒气外溢更甚”、“有生面孔在潭边窥探”的片段。黑煞教的阴影,如同水底的苔藓,无处不在。 他踱到那冰糖葫芦的摊前,红彤彤的山楂果裹着晶莹剔透的糖壳,在阳光下诱人非常。他买了一串最大的,想了想,又买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本地特产的陈醋腌梅子。付钱时,他用的是之前在鬼鳐号换来的几块劣质灵石,摊主见怪不怪地收下。 回到医肆,玄真子将冰糖葫芦递给玉笋,自己则拈起一颗醋梅子丢进嘴里。 玉笋看着那串红艳艳的物事,没动。 “尝尝,”玄真子被酸得眯起眼,语气却轻松,“据说这山楂是附近山头灵植所结,糖浆里掺了少许蜜藻,能宁心静气。总比干啃薛前辈那些能当砖头用的烙饼强。” 玉笋沉默片刻,终是伸手接过。指尖触碰到冰凉坚硬的糖壳,发出细微脆响。她低头,小心地咬下一小口。 “咔嚓。” 糖壳在齿间碎裂,甜意瞬间弥漫,紧接着是山楂果肉扎实的酸涩,两种味道交织,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更微妙的是,那掺了蜜藻的糖浆,确实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凉安抚感,舒缓着连日来紧绷的心神。 几乎在同一时间,正被醋梅酸得倒牙的玄真子,舌尖猛地窜上一股鲜明而纯粹的甜。那甜来得突兀又霸道,瞬间冲淡了梅子的酸涩,让他下意识咂了咂嘴。 玉笋也感觉到了。一股尖锐的、让她眉心微蹙的酸意,毫无预兆地在她口腔里炸开,与冰糖葫芦的甜形成鲜明对比。她拿着糖葫芦的手僵在半空,抬眼看向玄真子。 玄真子正捏着那颗吃了一半的梅子,表情古怪地看着她。 两人之间,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味蕾上交错流转的甜与酸,无声地诉说着“同息牵红线”带来的、无法分割的紧密联系。 “看来,”玄真子率先打破沉默,将剩下的半颗梅子放入口中,面不改色地承受着那加倍反馈回来的、属于冰糖葫芦的甜腻,“这同息之效,于品味一道,倒是公平得很。” 玉笋默默将口中混合着酸意的山楂咽下,又咬了一小口糖葫芦。这一次,她清晰地“尝”到了玄真子那边更浓郁的酸,以及一丝……他刻意压制下去的、对甜味的微妙嫌弃。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淡的阴影。这感觉很奇怪,像是被迫分享着最私密的感官,无所遁形,却又在这种荒诞的共享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无人能及的亲近感。 “碧波潭寒气外溢,黑煞教活动频繁。”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柔些许,或许是冰糖润泽的缘故,“月圆之夜,恐生变数。” 玄真子点头,神色也严肃起来:“鳐老的图未必全真,需提前勘察。我方才在集市,听闻潭边有处废弃的渔寮,或可作为落脚点。” 计划在甜与酸的交替感知中,悄然推进。然而,就在两人商议细节时,玉笋体内同息周天忽然自发加速运转,她猛地抬头,望向窗外某个方向。 “怎么了?”玄真子警觉。 玉笋微微蹙眉,指尖一丝淡金佛光流转,似乎在仔细分辨着什么。“方才……有一缕极淡的、类似‘五味轮转’中‘阴阳调和醋海羹’的气息,一闪而逝。” “薛驼子的独门方子?”玄真子讶异,“他人在千里之外,莫非这三江口,还有他留下的后手?或是……有人识得此方?” 这意外的发现,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平静)的醋海里投下一颗石子。碧波潭的迷雾之后,似乎还隐藏着更多未知的线索。 玉笋收回目光,看向手中还剩两颗山楂的冰糖葫芦,以及玄真子面前那包所剩无几的醋梅子。 “兵来将挡,”她将最后一口冰糖葫芦吃完,感受着那顽固地掺杂在甜意里的、属于他的酸,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水来……土掩。” 只是这“土”,如今怕是带着蒜煞的辛辣与冰糖的甜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