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许沁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挤出了最后一班地铁。初冬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已经穿了三年、有些旧了的羽绒服。这曾经是她大学时买的款式,如今穿在她这个年纪的医生身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可她顾不上了,能在寒冷的夜晚回到家,有一处温暖的栖身之所,似乎都成了一种奢望。
所谓的“家”,是她当初不顾一切、几乎与孟家决裂也要守护的爱情堡垒——那套她名下的高级公寓。然而此刻,站在楼下抬头望,那扇原本属于她和宋焰的窗户透出的灯光,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和抗拒。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门内传来的不是温暖的问候,而是电视喧闹的综艺声,以及宋焰舅舅有些响亮的咳嗽声和舅妈略带尖锐的闲聊。一股混杂着油烟、烟草和某种老年人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让刚从清冷室外进来的许沁一阵反胃。
“沁沁回来啦?”舅妈从沙发上抬起头,语气还算热情,但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她空着的双手,“今天医院忙不忙?吃过饭了吗?厨房里还有点儿剩菜。”
“吃过了,舅妈。”许沁低声应着,弯腰换鞋,刻意避开玄关处那双沾满泥土、不属于她的男式旧皮鞋。宋焰的舅舅舅妈,在一个月前,以“老家房子要修缮,顺便来城里检查身体”为由,住了进来,这一住,就似乎没有了离开的打算。
她的公寓,从原本温馨的二人世界,变成了如今拥挤嘈杂的“大家庭”。原本整洁的客厅堆满了从老家带来的杂物,阳台上晾晒着不属于她的、颜色暗沉的衣服,甚至连她最喜欢的那个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阳台角落,也被舅妈养了几盆蔫蔫的葱蒜占据。
而宋焰,此刻正穿着背心短裤,瘫在客厅最好的那张沙发上,脚翘在茶几上,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上的球赛,对于她的归来,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许沁默默地穿过客厅,想回卧室换下这身带着消毒水味道的制服。经过厨房时,她看到水槽里堆着未洗的碗筷,灶台上油渍斑斑。这原本是该谁收拾的?她记不清了,似乎自从舅舅舅妈来了之后,家务的界限就变得模糊起来,最终大多落在了下班更晚的她身上。
走进卧室,这唯一还算属于她的私人空间,也未能幸免。宋焰的消防制服随意丢在椅子上,舅妈“好心”帮她收进来叠好的衣服,带着一股她不喜欢的老式肥皂味,胡乱地堆在床头。梳妆台上,她那些曾经精心挑选的护肤品,被挪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舅妈的降压药和一瓶快见底的廉价雪花膏。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委屈瞬间淹没了她。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绝对不是。
她还记得,当初和宋焰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虽然清苦,但充满了反抗全世界、唯有彼此懂的激情。宋焰会省下加班费给她买一支不算昂贵的口红,会在她夜班结束时,骑着那辆破旧的摩托车在医院门口等她,用宽阔的怀抱为她挡住寒风。那时候,贫穷和艰难似乎都镀上了一层名为“爱情”的金边,显得悲壮而浪漫。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是从她为了和他在一起,几乎与孟家决裂,失去了孟家女儿这个身份带来的所有隐形福利开始?
是从宋焰未经她同意,就让舅舅舅妈搬进来,美其名曰“老人年纪大了需要照顾,一家人住在一起热闹”开始?
是从他理所当然地开着她买的车去上班、去聚会,而她开始日复一日地挤地铁开始?
还是从她发现,曾经说会永远把她捧在手心的宋焰,开始对她频繁的夜班抱怨连连,对她工作上的烦恼敷衍了事,甚至在她因为经济压力暗示想换个更便宜的公寓时,大发雷霆说她“嫌贫爱富”、“忘了初心”开始?
柴米油盐,琐碎日常,像钝刀子割肉一样,一点点消磨掉她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爱情。她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剥离了那层反抗孟家的悲壮色彩,她和宋焰之间,其实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对生活的理解,对未来的规划,对家庭责任的认知。
而在医院,她的日子同样不好过。过去,她是“孟家的女儿”,即便她专业能力不差,别人也总会多几分客气和照顾。如今,她只是许沁医生,一个“为了个消防员跟家里闹翻的傻姑娘”。那些曾经的优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严格的要求,更复杂的科室人际关系,以及某些同事或明或暗的看戏眼神。晋升名额有限,竞争激烈,没有孟家的光环,她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才能勉强站稳脚跟。
最让她心痛的是,没有求婚,没有婚礼。当她小心翼翼地问起时,宋焰总是用“现在经济压力大”、“那些形式主义的东西不重要”、“咱们的感情是真的就行”来搪塞。可她知道,舅妈私下里没少念叨“反正都住一起了,办不办也就那么回事”,而宋焰,似乎也默认了这种“省事”的模式。
她脱下白大褂,仿佛也脱下了最后一层伪装。坐在冰冷的床沿,她下意识地拿出了手机。屏幕解锁,推送的第一条新闻,就刺痛了她的眼睛——#孟宴臣付晓晓 瑞士古堡婚礼细节曝光#,旁边配图是孟宴臣和晓晓在阿尔卑斯雪山背景下、深情对视的婚纱照。晓晓穿着价值连城的定制婚纱,笑容明媚幸福,眼中的光彩是她许久未曾有过的。孟宴臣看着她,那种专注与宠溺,几乎要溢出屏幕。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热搜,看到了那段早已传遍全网的、孟宴臣在国坤发布会上当众向晓晓表白的视频。男人西装革履,气度沉稳,在无数镜头面前,毫不避讳地宣告:“她是我孟宴臣此生唯一的挚爱,是我刚刚求婚成功的未婚妻……我们的感情,源于青梅竹马的陪伴,历经时光的考验,最终得到了双方家庭最真挚的祝福……”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许沁的心上。
曾几何时,她也曾拥有过这样的底气和无条件的宠爱。付闻樱会事无巨细地为她打点好一切,孟怀瑾会为她铺平道路,孟宴臣……那个她曾经依赖又畏惧的哥哥,也会在她受委屈时,用他的方式护着她。可她当初是怎么想的?她觉得那是束缚,是控制,是窒息的爱。她向往宋焰带来的、那种无拘无束甚至带着叛逆和危险气息的自由。
可现在她得到了什么“自由”?是挤地铁的自由?是下班后还要收拾一大家子碗筷的自由?是看着自己的空间被一点点侵占却无力反抗的自由?是连一场像样的婚礼都不敢奢求的自由?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晓晓幸福的笑脸和孟宴臣深情的目光。她现在才明白,付闻樱对她的那些“控制”,背后是怎样的深谋远虑和用心良苦。母亲早就看清了宋焰和这段关系的本质,知道她选择的这条路布满荆棘,所以才会用那种激烈的方式试图阻止她。可她当时被所谓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用最伤人的话反击了那个世界上最爱她的女人。
“如果没有孟家,你以为你是谁?”付闻樱当年那句被她视为羞辱的质问,如今像魔咒一样在她耳边回荡。是的,没有了孟家女儿的光环,她许沁,在医院里只是一个需要拼命努力才能不被淘汰的普通医生;在生活中,是一个在婆家(尽管法律上还不是)面前缺乏底气、连自己公寓都主宰不了的女人。
巨大的悔恨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明白了,太晚了。她为了她以为的爱情,抛弃了真正珍贵的亲情和优渥的生活,结果却发现,她奋不顾身跳下的火坑,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温暖,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日渐消磨的感情。
客厅里传来宋焰催促舅妈快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去菜市场抢便宜菜的声音,夹杂着舅妈的嘟囔和电视的嘈杂。这一切,都与屏幕上那场即将在瑞士古堡举行的、如同童话般的婚礼,形成了残酷而可笑的对比。
许沁捂住嘴,压抑着呜咽声,泪水滚烫地流过脸颊。她知道,她已经没有脸再回头了。孟家的大门,在她选择彻底伤害付闻樱和孟怀瑾的那一刻,就已经对她关闭了。而她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似乎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只是,这眼泪,究竟是为逝去的爱情而流,还是为醒悟太迟的亲情而流,亦或是,为她自己那肉眼可见、苍白无望的未来而流?
她分不清了。只觉得冷,刺骨的冷,从脚底,一点点蔓延到心脏,冻结了最后一丝幻想。夜色,还很长。而她的黎明,似乎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