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寒风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卷起的雪粒细密而急促地敲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衬得屋内死寂。那盏如豆的油灯,灯焰不安地跳动着,在土墙上投下摇曳而巨大的阴影,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林墨紧绷的侧脸,却丝毫化不开他眉宇间那层深重得如同实质的阴霾。
他独自坐在草铺上,背脊挺得僵直,那张薄薄的家信被他死死攥在手里,粗糙的纸张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它不像一封信,更像一块从心底最深处挖出的寒冰,不仅冻僵了他的手指,那砭人肌骨的寒意,正顺着血脉,一寸寸侵蚀、冻结他整颗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虚掩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丁秋红端着一只粗陶碗侧身走了进来,碗里是冒着袅袅热气的薯干粥,一股朴素而温暖的食物香气立刻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心细,知道妹妹秋兰漫漫长夜里有时会饿,便特意托队长叔从公社捎回来一口小铁锅和三副碗筷,偶尔在宿舍这小小的角落里,开火煮点热乎东西,对抗这漫长的凄冷。
她一眼就看到了林墨手中那封被揉皱的信纸,更看到了他脸上那种她从未见过的、混合着被压抑的愤怒、无处诉说的委屈,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的复杂神情。那神情,让她心头猛地一紧。
“家里……来信了?”她将温热的粥碗轻轻放在炕桌上那处还算平整的地方,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林墨没有抬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只是默然地将那张承载着无尽寒意的信纸递了过去。丁秋红接过,就着昏暗跳跃的灯光,快速浏览着那寥寥数行、却字字如冰锥的文字。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清澈的眼底先是涌起惊愕,随即被一股强烈的愤懑所取代,胸口因难以平复的气愤而微微起伏。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她倏地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墨,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一个人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吃苦受累,他们不问一句冷不冷,饿不饿,开口就是要钱?还是……还是给你哥娶媳妇用的?凭什么?!”最后三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为她心上人所感到的、强烈的不平。
林墨的嘴角牵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苦笑,声音干涩得像磨砂:“钱,我有。”他抬手指了指床头那个上了锁的旧木箱,语气平静得可怕,“五千块,足够他们风光耍排场了。”
丁秋红敏锐地听出了他平静话语下那深藏的、几乎要决堤的情绪:“但你不想给,对不对?”
“对!我不想给!”林墨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压抑许久的火苗终于在这一刻窜了起来,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与伤心,“凭什么?我哥结婚就是家里的头等大事,我在这冰天雪地里是死是活就没人在乎了吗?我的辛苦钱,每一分都是拿命换来的,凭什么要拿去给他撑面子,贴金装门面?我只是……”他激动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深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只是还不想……不想彻底撕破脸。得想个由头,搪塞过去……”
屋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丁秋红看着眼前这个平日里坚毅果敢、仿佛能扛起一切风雨的青年,此刻却被来自所谓“家人”的冰冷刀刃伤得如此之深,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难以言喻的心疼,像潮水般涌上心头,淹没了她所有的矜持与顾虑。她用力咬了咬下唇,一个大胆的、甚至在这个年代显得有些惊世骇俗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突然清晰地闯进了她的脑海。
“那……你就告诉他们,”丁秋红的声音起初不大,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但却异常清晰,如同冬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了寒冷的空气,直直地照射进林墨的耳朵里。
这声音中似乎蕴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让林墨不禁为之一愣。他有些错愕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丁秋红的身上,只见她的嘴唇微微抿起,透露出一种下定决心的坚定。
“你也谈对象了。”丁秋红重复道,这次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像是要把这句话深深地刻进林墨的心里。
“你就回信说,你也处了个对象,是北京来的知青,感情很好,也打算明年开春就办事。”丁秋红越说越快,思路也越发清晰流畅,仿佛这个念头一旦出口,就变得无比理所当然,“你说女方家也在催,彩礼、置办东西,样样都要钱,你攒的那点根本不够,正愁得不行,还想问问家里能不能支援一点呢。”这个主意堪称绝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林墨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但随即那光芒又黯淡下去,被现实的顾虑所取代:“这……这能行吗?他们要是追问起来,对象是谁?哪家的?叫什么?我……我怎么说?”他一连串的问题抛了出来,悬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带着不确定的忐忑。
问题真切地摆在了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