镐京之春，朝堂依旧肃穆。
礼乐声从宗庙深处传来，庄严而缓，却似带着一丝未明的倦意。
周公端坐殿下，手执玉笏，目光沉稳，却无先前那般锋芒。
数年征伐与礼制重建，使他身躯略显消瘦，鬓角微霜，然而神色之间仍有不可动摇的威仪。
近月来，诸侯来朝者渐少。
自东方归国的使节言，齐、鲁、卫、宋等国之间往来频繁，诸侯之礼多变。
虽仍奉天子正朔，然私下议盟、暗通声气，已成常态。
周公知之，却并未立刻施策，只命礼官增修《仪礼》之篇，以定国度礼法之章。
史官曾记，周公于政事之中，最重礼之形制，视为国之纲纪；而今礼制既成，天子渐长，天下亦趋安定，他心中那根绷得太紧的弦，似乎也在逐步松开。
然而，正因这松弛，一缕阴影悄然潜入朝局。
朝堂之上，少师召公屡言：“天下诸侯表面恭顺，然其心未定。若此时撤防，恐有后患。”
周公不语，只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殿外那方被风掀动的丹幔上。
那一瞬，他似在聆听风声之中，隐藏着更深的暗意。
此后几日，周公多次召见鲁侯伯禽、卫公康叔、召公等人，密议“还政”之事。
礼官高颂曰：“礼既成，乐既作，天命安矣，可归政焉。”
然侍臣多惶恐，皆言天下虽安，然民心未固，诸侯未服，若此时交还天子，恐礼崩之兆方启。
周公笑而不语。
夜深时，他独行于宗庙之中，望着列祖列宗的神主，久久未动。
烛火摇曳，映得他神色沉沉。
他自知天下久治必乱，礼之所维，不过人心所安。
若人心动，则礼亦动。
翌日清晨，天子诏告群臣，命周公暂理朝政，而周公请还政天子，令礼乐之权复归王命。
殿中一片惊然，诸臣跪拜恳请，然周公心意已决。
这一刻，镐京之上，风忽然转向。
远处的金鼓声似又起，又似自未停歇，只不过，这一次，声中多了一层模糊的回响——像是天下的命运，在此刻悄悄转折。
周公立于阙前，仰望苍天，眼神深沉如夜。
他明白，一旦政权回归天子之手，天下之势将再难由己掌控。
然此亦天命——人力之所不能逆。
于是他低声道：“天命在礼，非在人。吾既行礼，亦当随命。”
微风拂面，朱帘轻颤。
远处的宫阙之上，曦光初升，却映不散那一缕潜伏的阴影。
诸侯的心，暗流的势，都在这看似平静的还政仪中，悄然翻涌。
大殿的钟声一声声敲响，青铜之音在檐下回荡。
百官跪列两侧，天子居上，周公俯首立于丹墀，身披玄裳，神色肃然。
殿外春风拂过，拂动宫阙之檐铃，声声脆响，似在为这场历史性的仪典添上几分肃穆。
礼官高声诵读《大还之仪》，言周公辅政七载，克靖天下，定礼作乐，建邦立制，功业无双，今王道已定，当复归天子。
诏声回荡于殿内，众臣齐呼“天子万年”，百官皆泣。
周公长叹一声，缓步上前，将象征王命的金符、玉册，依礼呈还天子。
那一刻，他的动作极为缓慢，仿佛每一次抬手都在承受岁月的重量。
天子接符而立，少年之面尚稚，却已然含有一丝不容忽视的威仪。
殿上之气，静到极点。
周公再度俯身，长揖而拜，声音低沉而稳重：“臣旦，奉天命辅王以治，今王德成，礼乐备，天下平，臣请退居东土，以终余年。”
天子面露惶色，连忙下诏挽留。召公亦上前道：“公之功，天地共照。今天下虽安，然人心未固，诸侯之心犹未一，公若退，则纲纪将摇。”
然而周公神色不改，只微微叹息：“天下安危，不在旦之身，在于王之德。吾既辅之以礼，当信礼之重。若礼不可系天下，则天下亦非吾所能保。”
此言一出，殿上群臣皆默。
唯有风声，从阙口灌入，卷起金缕玉带，簌簌作响，似在为他的一生鸣送。
礼成之后，周公缓缓退朝。
行至宫门外时，他回首望向朝堂，目中光影交错。
那是他一生谋略、劳心、忧国的所在，如今终于要放手。
城外春色正盛，百花吐香，然而周公的心，却在这片绚烂中渐渐沉寂。
他乘车缓行至宗庙，命侍从退去，独自步入殿中。
殿中供案上，列祖列宗之神位森然整齐。
周公焚香三拜，缓声言道：“天命既回王室，吾心可安。唯愿王德不坠，诸侯守礼，天下再无兵燹之祸。”
烛火映照在他眉宇之间，那抹光影中隐有疲惫与忧思。
此刻的周公，非昔日定天下的谋主，而是一个知天命而忧人道的老人。
夜色沉沉，星光初上。
忽有急报自东来——鲁地、齐地有诸侯密会之迹。
此言传至镐京，宫中震动。
召公急往周公府求见，只见周公仍在案前修订《仪礼》。
召公急道：“公适归政，东土便有异动。此事若不早制，恐再起乱端。”
周公放下笔，目光微抬，平静如常：“礼未崩，人心自可定。若心不定，礼亦无益。吾早知此变，只未欲先动。”
“公是欲以静制动？”召公试探。
“非静，乃观。”周公轻声道，“今之诸侯，礼制约之久，心中早有不平。若我仍以兵临之，则乱生乱；若我退而观之，让其自试天命，则天心可见，人心可辨。”
召公默然。这位曾以雷霆断天下的周公，如今竟以退为进，以柔制刚。
然其目光深处，仍有未消的锐气，似乎那柄无形之剑，依旧悬于九州之上。
此夜之后，镐京的月光愈显寒白。
诸侯的密谋，礼制的松动，民心的浮动，一切都在这片光与影的交叠中，渐渐起伏。
周公仍每日行礼于庙，修仪不止。
他知，这看似的宁静，或许正是另一场巨变的前奏。
——
这正是：
天命悠悠人未觉，风云暗处起波涛。
礼崩非日由朝夕，心动方知世道摇。
——
镐京之夜，烛影摇曳，诸侯的心早已不在京畿。
周公归政之举，虽合于礼，却似也放开了天下那最后的缰绳。
暗流正自无声处涌起，新的篇章，也在这平静之中，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