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沙哑的尾音拖曳在寂静的夜空中，仿佛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一抹苍凉。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房顶上三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他们疾速掠过瓦片，带起的细微风声几乎微不可闻。
“哒、哒、哒——”他们的脚步轻盈得如同夜行的猫科动物，在连绵的屋脊间起落，竟未惊动巷中任何一户酣眠的人家。
“姐姐，看清楚了。”小玄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冷峻，他修长的手指指向下方蜿蜒的巷道，“这场瘟疫自西向东，沿着城内水井蔓延，路线清晰规整，绝非天灾该有的散乱模样。”
小白紧抿着唇，夜风吹起她额前几缕墨色的碎发，露出一双写满忧虑的清澈眼眸。她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不远处巷口那口孤零零的石砌水井，井台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三人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井边，动作轻盈得没有惊起一粒尘埃。小青二话不说，手腕灵巧一抖，翠绿色的长鞭如同活物般悄无声息地窜入深不见底的井口，只听细微的水声轻响，她手腕轻巧地搅动了几下。
霎时间，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气味从井底翻涌而上，猛地窜入鼻腔，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纠缠不散的黑气，那黑气仿佛有生命般扭动着，旋即又消散在夜风中。
“呕…这味道真是绝了！”小青迅速后退两步，极其嫌弃地用手在鼻前用力扇动，柳眉紧蹙，“这口井绝对刚被‘加料’没多久！投毒那厮脚程倒快，每次都抢在我们前头！”
“方向依旧是东。”小白蹙着眉，语气凝重如水，她抬眼望向东方更为密集的民居，眼中忧色更深。
“下一处，是南星桥的四眼井。”小玄立刻接话，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率先掠出，衣袂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然而，就在他们赶往下一处目标的途中，一阵荒腔走板、五音不全的歌声从前方的黑暗巷道里幽幽传来：
“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芦，戴袱巾…修琴买药般般会，捉鬼拿妖件件能……”
只见一个穿着破旧肮脏道袍、长得贼眉鼠眼的干瘦道人，正摇头晃脑、一步三晃地走来，腰间挂着的葫芦随着他的步伐哐当作响。他没走几步，就被几个面色焦黄、神情焦急的百姓围堵住。
“师傅！道长师傅！您行行好，留步啊！”
“街坊都传遍了，说这要命的瘟疫，只有您的灵丹妙药才管用！求您救命啊！”
那道人三角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却故作高深和不耐烦地挥开众人拉扯的手：“去去去！贫道今日的仙丹早已售罄，一粒不剩！明日清早，新东门水市，赶早来排队吧！机缘错过，可莫怪贫道！”
百姓们闻言，脸上失望与希望交织，只得千恩万谢地散去。小白与那道人于窄桥之上交错而过的一瞬，两人目光有极其短暂的接触。道人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精光，荒诞的歌声也几不可闻地顿了顿，随即他又仿佛无事发生，继续哼着他那“飞花柳巷居无所”的曲子，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小白停下脚步，望着道人迅速消失在巷道深处的背影，眉头锁得更紧，心中那股不安愈发强烈。
很快，南星桥旁的四眼井边，再次弥漫起那股令人作呕的相同恶臭。
“这口井也是刚被投毒！气味、黑气，一模一样！”小青迅速收回长鞭，语气肯定，俏脸上覆上一层寒霜。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瞬间明了。
“是那个道士！”小白低呼，语气带着恍然与愤怒。
“是鼠妖！”小玄和小青的声音几乎冰冷地同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就在他们气息凝聚，准备立刻腾空追捕时，小玄却猛地抬手拦了一下身旁蓄势待发的青白二影。他转头望向东方天际，那里，墨蓝色的夜空已渗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黎明将至。
“小白姐，”他转向小白，声音放缓，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和一丝无奈的提醒，“天，快亮了。你必须立刻回去。若许仙醒来，枕边无人，你该如何解释？”
小白一怔，霍然抬头看向那天际的微光，又仿佛看到家中许仙安然熟睡的面容，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贝齿轻咬下唇，最终仍是无奈地缓缓点头，语气有些不甘：“……好。暂且放过他，明日再来寻这鼠妖。”
翌日清晨，新东门水市早已人声鼎沸，船只鳞次栉比。小白三人的小船巧妙地混在众多货船与客舟之中，目光如炬，牢牢锁定了那只被求药百姓团团围住的、略显破旧的卖药船。那化了形的鼠妖道士正站在船头，唾沫横飞地收着铜钱碎银，声音尖利地高声吆喝：“神药在此！药到病除！最后一个时辰，过时不候喽！悔之晚矣！”
“下毒于井，再卖假药牟取暴利，害人性命，真是卑劣至极！”小白望着那些面黄肌瘦、苦苦哀求的百姓，眼中涌起实质般的怒意，纤手悄然握紧。
“哼，区区鼠辈，也敢兴风作浪！看妹妹我今日如何戏耍他，叫他赔了银子又折兵！”小青轻笑一声，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赤红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
小白下意识抬起手，指尖微光流转，一丝灵力的波动悄然溢出，却被身旁眼疾手快的小青一把轻轻按住。
“姐姐？”小青歪头看她，眼中带着戏谑和一丝深深的探究，“你昨日才埋下珠钗，立誓不再动用法力，今日便要为此等小妖破戒出手吗？”
小白愣住，看着自己那险些失控的指尖，仿佛被烫到一般，迅速蜷起手指，一时无言，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小青见状，知她心结，便不再追问，只是轻笑一声，亲昵地揽过小白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快速道：“好啦，妹妹我不为难你。姐姐你只需划船过去，唱那昨日的曲子，吸引他的注意便好。看我的手段便是。”她说完，冲着小白眨了眨眼，灵活地热身几下，便如一条最灵巧碧绿的水蛇，悄无声息地滑入微凉的河水之中，涟漪轻轻荡开，旋即消失不见。
小玄并未立刻跟随小青下水，他依旧稳稳地站在小白身边，看着姐姐紧蹙的眉头和眼中残留的挣扎，轻声开口，声音沉稳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姐姐，法术本无善恶，在乎使用者一心。你欲摒弃过往，洗手作羹汤，是心愿，弟弟明白；但世间情势迫人，有时若为守护该守护之人、该守护之物而动用力量，并非罪过，亦非背誓。心中坦荡，便可从容。”
小白望着弟弟沉稳关切的眼神，又看向水下小青那隐约掠过的碧色身影，心中一定，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开始有节奏地划动船桨，让小船破开水面，稳稳地向那喧闹的卖药船靠近。
她清丽而带着一丝空灵的歌声在水面之上悠悠传开，语调却冰冷，带着一股无形的杀伐之气，精准地穿透嘈杂的人声，送入那鼠妖耳中：
“生事事生了无了……”
“害人人害休不休……”
那鼠妖正数钱数得兴奋，闻声猛地一僵，如同被冰水浇头，惊慌地四下张望，最终目光死死锁定在小白那艘缓缓靠近、船上只有一位白衣女子的孤舟上。就在他被那蕴含着法力的歌声震慑得心神不宁、疑神疑鬼的当口，水下，小青的长鞭如毒蛇出洞，悄无声息地卷住他那只沉甸甸的钱箱，猛地一拽！
而几乎在同一瞬间，小玄的身影如鬼魅般自小白船边的水下悄无声息地探出，出手如电，精准地取走了船上两包作为罪证的药包，旋即再次没入水中，整个过程快得只留下一圈细微的涟漪。
小白凝视着那慌乱失措的鼠妖，缓缓睁开双眼，瞳孔骤然收缩，化作一双冰冷无情的蛇瞳，牢牢锁定目标。
她红唇轻启，吐出最后一句：
“道一声……船到江心补漏迟！”
呼——！
一股狂风凭空而生，猛地撞向鼠妖那本就摇晃不稳的卖药船，将其掀得剧烈颠簸，船上的瓶瓶罐罐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那鼠妖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收摊！不卖了！不卖了！有鬼啊！”再也顾不得钱财，连滚带爬地扑到船边，噗通一声跳入水中，狼狈不堪地向着岸边泅水逃窜，引得周围百姓一片哗然。
小白的船缓缓驶过一片狼藉的卖药船。小青和小玄如同水中升起的莲藕般，轻盈利落地跃上船板，相视一笑，带着几分得意。小青将那只钱袋抛给小白，小玄则将两包药包递了过去。
……
家中，灯火昏黄。许仙对着跳跃的油灯，正仔细研磨分析着那取自鼠妖的药丸，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
“奇妙…真是奇妙…这药丸中有一味草药，其性寒凉，似能压制热毒，我定在何处见过，却一时想不起…”
他忽然感到小白安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放下药杵，转身温柔地握住她微凉的手，眼中满是感激与柔情：“此番真是多谢娘子心善，冒险取回这证物与赃银，方能救济众多病患，此乃大功德。”
小白浅浅一笑，拿起桌上那只沉甸甸的钱袋，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布料：“相公昨日说，若要开我们自家的药店，这些钱恐仍不够？”
“是啊，”许仙叹口气，盘算道，“租赁店面、购置药材家具，即便你我夫妻二人不请伙计，亲自操持，精打细算，至少还需百两银子方能勉强开业周转。”
窗外，夜风拂过，偷听至此的小青眼睛蓦地一亮，猛地扯了扯身边小玄的袖子，压低声音兴奋道：“哎！银子？杭州府衙那银库里，亮闪闪的白银堆得跟小山似的，不多得是？”
“弟弟，跟我来！”她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从藏身处窜出，融入夜色，直扑府衙方向。
小玄看着姐姐那说风就是雨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窗内正为此忧心的夫妻二人，无奈地扶额低语：“……二位姐姐若缺银子，与我说一声便是了，何苦非得去招惹那官家重地，平添风险？”他叹了口气，身影一晃，如清风掠过，还是迅速跟上了小青，生怕她闹出更大的乱子。
杭州府衙银库高墙之外，两人身形一闪，化作青碧与玄黑两道细长流光，悄无声息地自通风气窗潜入森严的库内，盘踞于高大的梁木之上。小青好奇地打量着满库在黑暗中仍隐约反光的银锭和各式珍宝，她溜下房梁，拿起一个造型古朴的官窑瓷瓶掂了掂，小声嘀咕：“这东西釉色倒挺好看，不知能换多少坛上好的百花醉？”
小玄盘在另一边梁上，见状无奈地以灵识传音提醒：“二姐，那是前朝官窑瓷器，小心别摔了……我们此番是来取银子的，莫要节外生枝。”
“知道啦知道啦！就你啰嗦！”小青放下瓷瓶，吐了吐舌头，开始兴奋地往带来的大布袋里装那些雪白光亮的官银，一边装一边嘀咕，“这么多，够姐姐开十个八个药店了！看那许仙还敢不敢说钱不够！”
临走前，她眼珠一转，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将小玄带来的那包作为罪证的药包，顺手塞进了银库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缝隙里，仿佛埋下了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
次日清晨，许家所在的巷弄里鞭炮声声，红屑纷飞，崭新的“保安堂”药铺正式开张。许仙忙得脚不沾地，额上沁出细汗，指挥着搬运药材柜和家具的工人们。
“许大夫，这大药柜给您放这里了？”
“哎哟，多谢多谢！放里边靠墙就好！辛苦各位！”
“许大夫，这些川芎、当归放何处？”
“辛苦各位，放柜台边上那个新笸箩里就好！对，多谢！”
一个身材壮实的工人扛着一个沉重的针灸铜人走过来，铜人在晨光下闪着暗沉的光泽：“许大夫，这大家伙放哪？可真沉呐！”
“我来我来！”许仙连忙上前，热心肠地试图接过，却被那出乎意料的重量压得一个踉跄，险些闪了腰，额角瞬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小白正在另一边细心擦拭并摆放桌椅，闻声回头，恰好看到许仙吃力的样子，心头一紧，放下抹布正要上前相助，却被另一边忙活的伙计叫住：“白娘子，您来看看，这几张条凳放何处合适？”
“靠墙角摆放便好，有劳了。”她快速应答，目光却仍担忧地追随着许仙略显狼狈的身影。
小青正在前台，手脚麻利地将各种药材分门别类放入新药柜的小抽屉里，看到小白走过来，笑嘻嘻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压低声音：“怎么样，姐姐？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可不假！你看这药店，有了那些‘银子’，可不就像阵风似的，呼啦一下就开起来了？”
“小青…”小白蹙眉，语气带着几分不赞同和隐忧，“那毕竟是……”
“好了好了，我的好姐姐，”小青不由分说地把她的身子转向正开心地用布巾擦拭针灸铜人的许仙，“银子既已花出去，变成了这实实在在的店面药材，难不成还能退回去？你看许仙，擦拭得多用心，多高兴啊。你就安心吧！”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小白望着许仙专注而充满希望的侧脸，叹了口气，语气却不由自主地软化下来。
“嘿嘿，下不为例？那得看妹妹我往后心情如何咯~”小青冲她扮了个鬼脸，嬉笑着跑开，继续去捣鼓她的药材。
“小青！”小白轻嗔。
这时，许仙抱着一块空白的崭新牌匾过来，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幸福和期待，声音都带着轻快的上扬：“娘子，娘子！牌匾送到了！你说，咱们这药铺，取个什么名字最好？”
小白凝视着那空空如也、等待着书写命运的牌匾，恍惚间，一段深埋于记忆深处、关乎另一段人生的画面汹涌而来，撞击着她的心扉。她眼神微漾，轻声道：“相公，就叫……‘保安堂’，可好？保君一世平安。”
“保安堂…保安堂…”许仙下意识地喃喃念了两遍，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极致的茫然与空洞，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定住，举着牌匾的手臂僵在半空，仿佛神魂已飘向了某个遥远的时空。
“保安堂……”他又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
“相公？相公？你怎么了？”小白连唤数声，不见回应，心中一惊，连忙伸手轻轻推了推他的臂膀。
许仙猛地一个激灵，回过来神来，用力眨了眨眼，脸上却瞬间被一种奇异的兴奋和豁然开朗的表情占据，他一把抓住小白的肩膀，语气激动：“娘子！我…我不知为何，看着这空牌匾，恍惚觉得自己身在一处云雾缭绕的群山峭壁之间，自由飞翔，来去无阻……对了！是了！”
他眼睛猛地亮起来，如同暗夜中点燃的明灯，激动道：“娘子！我想起来了！那味药草！我在何处见过它了！就在九溪十八涧，龙井狮子峰旁的一处人迹罕至的峭壁上！我当年攀崖采药时见过！定是那里！”
两人稍作准备，便很快抵达了那处远离尘嚣、险峻陡峭的峰壁。将带来的粗绳一端牢牢系于崖顶一棵虬劲的老松树根上，许仙将另一端在自己腰间缠了几圈打上死结，小心翼翼地向云雾缭绕的崖下降去。小白则落在中途一处略微凸出的岩石平台上，纤手紧紧握住绳索，紧张地注视着下方丈夫的一举一动。
“相公，崖壁湿滑，千万当心！”
“哎！放心！我晓得！”许仙仰头应了一声，继续向下。他眼疾手快，很快便发现了目标，小心翼翼地采下崖壁上一株叶片呈奇异紫红色的药草，欣喜地放入背后药篓。他抬头试图寻找更多，发现更高处竟还有一株更为肥硕、色泽更深的同类药草在风中诱惑地摇曳。
几乎未加思索，对草药的热爱和医者的责任心让许仙再次向上攀去。然而腰间的绳索很快到了尽头。他咬了咬牙，将绳索从腰间解下，紧紧缠绕在手臂上，徒手向着那株近在咫尺的希望继续攀爬。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株药草的瞬间！
咔嚓！
他脚下借力的一块岩石经年风化，猛地松动脱落！
许仙的身体瞬间失衡，惊呼一声，猛地向下滑坠！惊慌失措之下，他手中原本紧握的救命绳索竟也因这突如其来的下坠而脱手飞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