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山崖深处,轰鸣的瀑布如天河倾泻,飞溅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微小虹彩,恰好掩住了后方天然形成的洞口。洞内光线幽暗,却异常洁净,只有水珠偶尔从岩顶滴落的空灵声响。
小玄的真身小心翼翼地将小白平放在地。他凝视着姐姐苍白如纸的面容,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疼。只见他并指如剑,凌空虚划,口中低诵古老咒言。洞内原本冰冷的岩石仿佛被无形之手抚过,迅速变得光滑温润,地面隆起、塑形,转瞬间化作一张铺着柔软云锦的石床,床边甚至自然生长出几簇散发着安神清香的莹白灵草。
他轻柔地将小白安置于床上,动作轻缓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随后,他退后半步,双手在胸前结出一个复杂的法印,深邃的妖力伴随着柔和纯净的绿色光辉自他体内涌出,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缓缓将小白包裹。光晕流转间,可以清晰地看到小白周身那些细微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连衣襟上残留的血渍也化作点点光尘消散。她紧蹙的眉尖微微舒展,呼吸虽仍微弱,却变得均匀绵长。
“姐姐!姐姐!”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小青急切得几乎破音的呼唤,伴随着快速逼近的脚步声。
小玄收敛法力,绿光渐息。他转头,看见自己的分身领着小青疾步闯入。分身与他目光交汇,微微颔首,随即化作一道清气,倏然回归本体。
“弟弟!”小青一眼就看到床上昏迷不醒的小白,瞬间扑到床边,手指颤抖着不敢触碰,只能抬头死死抓住小玄的胳膊,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姐姐她怎么样了?!你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
小玄反手轻轻按住小青冰凉的手背,语气沉稳却不容置疑:“小青,冷静。小白的伤势我已用本源妖力暂时稳住,断裂的经脉和内腑的震伤都已修复,性命绝无大碍。”
“那姐姐为什么还不醒?她脸色这么白……”小青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石床上。
“她伤及元气根本,身体透支太过。此刻沉眠是自我修复的过程,强行唤醒反而不利。”小玄耐心解释,手腕一翻,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云纹绡衣出现在他手中,“小青姐,你帮姐姐换下这身衣裳,穿着干净舒适些,她也能睡得好点。我去洞外守着,有事立刻叫我。” 说完,他拍了拍小青的肩膀,转身隐入洞口的水幕之后,留下足够私密的空间。
另一边,冰冷潮湿的青石巷弄里,许仙在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全身撕裂般的虚弱感中艰难醒来。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刺骨的寒冷让他牙关打颤。他茫然四顾,完全不知自己为何会躺在这陌生的地方。
怀中有什么东西滚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松手后退,踉跄着站起——是那只金色的钵盂!
“娘子……” 宝青坊中惊心动魄的一幕幕瞬间涌入脑海:坊主诡秘的笑容、决绝的笛声、生命流逝的恐怖、以及金毛吼那毁天灭地的一击……他猛地抱紧金钵,仿佛这就是他与娘子之间最后的联系,不顾身体如同被掏空般的虚弱,咬紧牙关,朝着“家”的方向发足狂奔。
然而,当他终于跑到记忆中的街角,映入眼帘的,却只有一片焦土残垣。曾经充满药香和欢声笑语的“家中”,此刻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木梁歪斜地指着阴沉的天空,满地碎瓦狼藉,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雨水的土腥气,弥漫在空气中。
“娘子!娘子——!小青!小玄!” 许仙的声音在废墟间绝望地回荡,回答他的只有淅沥的雨声和穿过断墙的呜咽风声。他徒劳地翻动着焦黑的木头,似乎想从下面找到什么,指尖被划破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
“许…许大夫……” 一个微弱、惊恐如同蚊蚋的声音从一堆半塌的院墙后传来。
许仙猛地回头,只见邻居王大娘浑身贴满了歪歪扭扭的黄纸符箓,怀里死死抱着一尊褪色的关公像,正从墙角探出半个头,瑟瑟发抖地看着他。
“许大夫!真是你!你快跑!快跑啊!” 王大娘压低了声音,急得直跺脚,“保甲早就上报了!官府发了海捕文书,正在满城拿你呢!”
“拿我?为何拿我?” 许仙满脸泥水,困惑地看着她,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说…说你窝藏妖人……就是…就是你娘子,还有你那小姨子和小舅子,小青和小玄他们……” 王大娘眼神躲闪,声音越来越小。
“小玄?小青?他们去了哪里?你看到他们没有?” 许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向前迈了几步。
见他靠近,王大娘吓得猛地缩回墙后,声音带着哭腔:“不…不知道……没人看见……但是昨晚,好多人都看见了!那个小玄,他、他眼睛变成竖瞳,还有一条好大的黑尾巴!一下子就把周围的人打飞了!吓死人了……”
恰在此时,许仙怀中的金钵似乎感应到妖气的提及,忽然轻微地“嗡”震动了一下,在寂静的雨巷中格外清晰。
“啊——!” 这声微响却如同惊雷炸在王大娘耳边,她尖叫一声,把手里的符箓胡乱地朝许仙扔去,“它动了!它动了!这钵盂是妖怪!许大夫你…你也……救命!妖怪啊!别过来!” 她一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一边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仿佛身后有厉鬼索命,眨眼就消失在小巷尽头。
许仙呆呆地看着散落一地的符箓,又低头看了看怀中再次恢复死寂的金钵。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攫住了他。连最普通的邻居都视他如洪水猛兽,这人间,还有何处可容他们夫妻?唯一的办法,或许只剩下那一个……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不再犹豫,抱着金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河岸,寻得一艘无主的旧木筏,毅然划动,朝着江心那座威严耸立的金山寺而去。
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前,香火缭绕,诵经声低沉而富有韵律。许仙“噗通”一声重重跪在冰冷光滑的青石板上,将金钵高高举过头顶,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师父!许仙,求见法海师父!金钵在此!愿原物奉还!只求师父明鉴,我家娘子她们从未害过一人!求师父高抬贵手!放过她们吧!求您了!”
法海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前高阶之上,袈裟如血,目光如电,俯瞰着下方狼狈不堪的许仙。他缓缓开口,声如洪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痴儿。妖性本恶,犹如附骨之疽。今日不害人,岂能保明日、后日永不害人?此乃天道伦常,非人力可改。”
“不!师父!不是这样的!” 许仙激动地抬起头,雨水混着泪水流下,“她们不一样的!我愿以性命担保!她们绝不会害人!”
“妖就是妖。” 法海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佛门的威压,“妖若不害人,悖逆本性,何以存于天地?此乃妄念!”
“万万不会!师父!我和我家娘子她……”
“嗡——!”
他怀中的金钵再次发出鸣响,打断了许仙急切的辩解。
法海目光骤然锐利如刀,一步踏前,威势迫人:“许仙!老衲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如何降服我这金钵中的金毛吼?!凭你凡人之躯,绝无可能!”
“啊…这…” 许仙语塞,宝青坊主的告诫言犹在耳,他岂敢轻易透露。
“哼!” 法海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更深的厌恶,“果然!是有道行高深的大妖在背后助你!许仙,你已被妖物蛊惑至深,沉溺虚情,与之勾结,狼狈为奸,犹不自知!”
“师父!绝无此事!我和娘子真心相爱,我们从未做过任何坏事啊!我……”
法海猛地一抬手,止住了他所有的话语,语气不容抗拒:“不必再狡辩。念你曾有一丝善根,且留在寺中,静思己过。待那些妖物自投罗网,前来救你之时,老衲自会当着你的面,将她们一一收服,让你看清妖物本质!带走!”
“不!不!师父!师父你不能这样!师父——!” 许仙惊恐万状,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两旁悄然上来的两名武僧牢牢架住胳膊,不由分说地拖离了大殿,所有的哀求和辩解都被沉重的寺门隔绝。
数日匆匆而过,正值中秋佳节。本该是月圆人团圆之夜,天空却愁云惨淡,洒下淅淅沥沥的冷雨,更添凄凉。
一条无人的冷清街道上,捕快李公甫失魂落魄地走着。他官帽歪斜,公服半湿,手中拎着一壶劣酒,边走边仰头灌下一口,酒液混着冰冷的雨水滑入喉中,却浇不灭心中的苦闷和悲凉。他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那已被官府贴上白色封条的“保安堂”前。
看着那熟悉的匾额被“x”形的封条粗暴地封印,往日里妹夫坐堂问诊、弟妹殷勤照料、小青吵闹斗嘴、小玄安静看书的画面一一浮现,与如今的凄冷形成残酷对比。李公甫再也忍不住,蹲在湿冷的石阶上,用粗糙的手掌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发出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李公甫吓了一跳,酒意醒了一半,本能地一抖肩膀甩开那只手。身后的人似乎极为不耐,连话都懒得说,直接一脚踹在他后腰上,力道之大,让他整个人向前扑倒,摔在湿滑的青石板上,酒壶也脱手摔得粉碎。
“哎哟!哪个王八……” 李公甫痛呼一声,恼怒地回头咒骂,却在看清身后矗立的两人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化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弟…弟妹妹?!小玄弟弟?!”
站在雨中的,正是浑身湿透、满脸寒霜如覆冰霜的小青,以及眼神冷漠沉静、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衣小玄。
李公甫猛地回过神来,惊慌地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后,连滚爬爬地起来,压低声音急切道:“小青!小玄!你们怎么还敢在这里!不要命了吗?!现在全城的公差都在抓你们!画影图形都贴满了!”
小青上前一步,雨水顺着她紧贴脸颊的发丝流下,眼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背叛感,语气尖锐如刀:“你是捕快!你不是应该立刻锁了我们回去请功吗?”
“我…” 李公甫被噎得说不出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你看清楚了!” 小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决绝的凄厉,“我们是妖怪啊!”
话音未落,磅礴的妖气猛然从两人身上爆发开来!小青的双腿在青光中化作青色蛇尾,鳞片在水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泽,竖瞳缩紧,死死盯住李公甫。
一旁的小玄变化更令人心悸,他没有丝毫声息,但周身空气仿佛凝固,漆黑的妖气如雾弥漫,一条覆盖着暗黑鳞片、充满力量的巨大蛇尾悄然盘踞身后,他额角甚至隐约现出鳞纹虚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看向李公甫时,不带任何人类情感。
小青“铮”地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冰冷的剑锋撕裂雨幕,直指李公甫的咽喉,在距离皮肤不到一指的地方骤然停住,剑尖因极致的激动而微微颤抖。
小玄依旧冷漠地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但他周身散发出的无形威压和那双锁死李公甫的眼睛明确表示:姐姐之意,便是他的意志。
李公甫看着近在咫尺的剑尖,看着眼前这超越认知的恐怖景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双腿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但看着小青那双盛满怒火却也深藏痛苦的眼睛,看着小玄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他嘴唇哆嗦着,泪水混着雨水疯狂涌出,声音破碎不堪,却用尽全力喊了出来:“就算…就算你们变成这个样子…我…我还是想叫你们一声弟妹妹…和弟弟……”
“别待在这儿了……快走……逃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来了……”他哽咽着,几乎是在哀求。
小青死死地盯着他,握剑的手剧烈颤抖,眼中的怒火与挣扎交织。最终,她猛地一咬牙,手腕一翻,“锵”地一声还剑入鞘,猛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只是紧咬的下唇渗出了一丝血痕。
小玄见状,周身凌厉的妖气悄然收敛。他上前一步,对小青低声道:“姐姐,此地不宜久留。小白姐还需要我们。” 他最后看了一眼瘫坐在地、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李公甫,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终是未发一言,与小青一同转身,同时小玄用尾巴缠绕住李公甫将他也带走,三人的身影迅速融入迷蒙的雨幕,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