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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绥之带着花翎与阿依朵,在顺天府衙门与早已等候在此的捕头老王汇合后,一行人快马加鞭,直奔南城案发地点。

越靠近那片位于宣武门城墙根下的贫民窟,空气中的氛围便越发显得凝重而压抑。原本就狭窄脏乱的街巷,此刻已被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设下重重关卡,禁止闲杂人等靠近。闻讯赶来看热闹的百姓被拦在外围,伸长了脖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脸上带着恐惧与好奇交织的神情。

穿过警戒线,来到那条散发着污秽与死亡气息的死胡同尽头,那座破败的土地庙前,景象更是令人心悸。庙门大开,门口的地面上,用白粉笔画着几个扭曲的人形轮廓,周围大片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迹,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庙宇固有的霉味,尚未完全散去,令人作呕。

而比庙前景象更令人窒息的,是庙旁空地上那一排临时用草席覆盖着的尸体。足足八具!草席并未完全盖严,露出的手脚呈现不自然的僵直和灰白色。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缇骑们,如同标枪般肃立在四周,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维持着森严的警戒。在这片肃杀的气氛中央,一个杏黄色的身影格外醒目。

徐舒月背对着巷口,身姿挺拔如松,双手抱臂,正低头凝视着地上那一排尸体。她已换上了正式的飞鱼服,腰间挎着绣春刀,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冰冷煞气。几名锦衣卫的仵作和书吏,正围着她低声汇报着什么,气氛凝重。

张绥之示意花翎、阿依朵和老王在稍远处等候,自己整了整官袍,缓步走了过去。

“徐千户。” 张绥之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拱手打了个招呼,语气平静。

徐舒月闻声,猛地转过身来。当她看到来人是张绥之时,那双漂亮的凤目中瞬间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怒火和极度的不耐烦,柳眉倒竖,厉声喝道:“张绥之?!怎么又是你?!阴魂不散!谁告诉你本官在这里的?!是哪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走漏的风声?!”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尖利,在这寂静的巷弄中格外刺耳。

张绥之对她的恶劣态度早已习以为常,非但不恼,反而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掏出半个没吃完的芝麻烧饼,咬了一口,嚼了几下,才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徐千户何必动怒?这南城发生如此恶性械斗,一死数伤,顺天府接到百姓报案,前来勘查现场,乃是分内职责,何需他人告知?倒是徐千户,北镇抚司消息灵通,动作迅捷,这么快就封锁了现场,真是……雷厉风行啊。”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徐舒月被他这副漫不经心、还吃着东西的模样气得胸口起伏,但碍于身份和场合,又不好当场发作,只得狠狠瞪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哼!巧言令色!既然来了,就管好你顺天府的衙役,别碍手碍脚!” 说完,便扭过头去,不再看他,显然不想再多费口舌。

张绥之也无心与她做口舌之争,他的注意力已经落在了地上那排尸体上。他三两口将剩下的烧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饼屑,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一双素布手套戴上,又拿出几样小巧的验尸工具——银探针、小镊子、放大镜等。

“徐千户,下官可否查验一下尸体?” 他虽是询问,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徐舒月冷哼一声,没有回头,算是默许。她倒想看看,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推官,能玩出什么花样。

张绥之不再多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开第一张草席。下面是一具年轻的男性尸体,面色青紫,双目圆睁,胸口有一处致命的贯穿伤,伤口边缘整齐,显然是被利刃快速刺入所致。他仔细检查了伤口的形状、深度、角度,又查看了尸斑和僵硬程度。

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他检查得极其仔细,不放过任何细微之处。尤其是那两具年轻女子的尸体,当他掀开草席,看到她们衣衫不整、身上布满淤青和伤痕,尤其是下身赤裸、残留着明显遭受过暴力侵犯的痕迹时,他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他强忍着不适,用银探针等工具进行了更深入的检验。

徐舒月虽然背对着他,但耳朵却一直竖着,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她听到张绥之翻动草席的声音,听到他偶尔因为发现什么而发出的轻微吸气声,心中也不由生出几分好奇。这家伙,看起来倒不全是装模作样。

良久,张绥之才缓缓站起身,摘下手套,脸色凝重。他走到一旁,早有眼色的老王递上一个水囊。张绥之漱了漱口,又洗了洗手,才转向一直用眼角余光瞥着他的徐舒月。

“怎么样?张大推官可有什么‘高见’?” 徐舒月转过身,语带嘲讽,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探究。

张绥之没有理会她的嘲讽,沉声道:“死者共八人,六男二女。皆是被利器所杀,凶器应为狭长锋锐的短刀或剑类,出手狠辣,一刀毙命者居多,可见凶手训练有素,是职业杀手,且人数不止一人。” 他指向那两具女尸,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火,“这两名女子,在死前……均遭受过多人、长时间的残酷凌辱!手段令人发指!”

徐舒月闻言,眉头也皱了起来。她虽性子泼辣,但对这种欺凌女子的行径亦是深恶痛绝。她走到那两具女尸旁,看了一眼,便厌恶地别过脸去,咬牙道:“一群畜生!对两个小乞丐也下得去手!”

“乞丐?” 张绥之忽然打断她,摇了摇头,语气肯定,“徐千户,你再看仔细些。他们虽然此刻衣衫褴褛,满面污垢,但你看他们的手!” 他指向一具男尸的手,“指甲修剪得还算整齐,指腹虽有新磨出的茧子,但皮肤底色白皙细腻,绝非常年劳作或行乞之人所有。再看他们的脸,尽管沾满污秽,但五官轮廓清秀,骨骼匀称,显然并非生于贫苦之家。还有那两位姑娘……” 他顿了顿,指向女尸,“尽管遭此大难,蓬头垢面,但发质乌黑润泽,甚至……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残留的皂角混合着某种花露的清香。这岂是寻常乞丐能有的?”

徐舒月经他提醒,心中一惊,连忙蹲下身,凑近那些尸体,仔细观瞧。果然!正如张绥之所说,这些死者的许多细节,都显示出他们不久前还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她之前先入为主,以为在这贫民窟死的必是乞丐流民,竟未察觉如此明显的异常!

“你的意思是……他们不是乞丐?那他们是……?” 徐舒月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疑。

张绥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徐千户,近两个月来,京城乃至朝野,最大的变故是什么?什么样的人,会从锦衣玉食的少爷小姐,一夜之间沦落至此,如同丧家之犬,东躲西藏?”

徐舒月瞳孔骤然收缩,脱口而出:“你是说……左顺门?!”

“不错!” 张绥之重重地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唯有左顺门事件之后,大批官员被定为奸党,抄家问罪,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或罚没为奴!他们的家眷子女,在一夜之间从天之骄子跌入地狱!其中必有部分人,不甘受辱,或侥幸逃脱,隐匿于京城各处。这些人,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如同无根浮萍,却又怀揣着对朝廷的刻骨仇恨,且……可能知晓某些其父辈不愿或不敢吐露的秘密!他们,便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

徐舒月倒吸一口凉气!张绥之的分析,合情合理,丝丝入扣!如果这些死者真是左顺门案中获罪官员的逃亡家属,那此案的性质就截然不同了!这不再是简单的街头仇杀或劫杀,而极有可能是一场针对政治犯家属的、有预谋的灭口行动!其背后牵扯的势力,恐怕惊人!

“立刻!” 徐舒月猛地站起身,对身旁的一名锦衣卫百户厉声下令,“飞马回北镇抚司,调阅自七月十五左顺门事件以来,所有被定罪、抄家、流放官员的卷宗!特别是其家眷子女的名单、画像、以及……有无在押解途中或之后逃脱的记录!要快!”

“是!千户大人!” 那百户不敢怠慢,领命飞奔而去。

徐舒月看向张绥之,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恍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对方才智所折服的别扭感。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硬邦邦地挤出一句:“算你……还有点眼力。”

张绥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北镇抚司的效率极高,不到半个时辰,几骑快马便疾驰而回,一名锦衣卫力士捧着一厚摞卷宗,跳下马,快步跑到徐舒月面前。

“千户大人!卷宗调到!此外,辽东都司衙门半月前曾发来一份紧急协查文书,称押往辽东的一批流犯途中发生暴动,数十人逃脱,疑窜回京畿隐匿。因近来事务繁杂,此文被压在案牍之下,尚未及处理。文书附有部分在逃人犯的画像资料!” 力士气喘吁吁地禀报。

“什么?!” 徐舒月和张绥之同时一惊!辽东都司的协查文书竟然被压下了?这简直是重大疏漏!

徐舒月一把抢过卷宗,快速翻到附有画像的那一页,张绥之也立刻凑了过去。两人就着昏暗的天光,将画像与地上的尸体一一进行比对。

“这个……是原翰林院侍讲学士刘正春的幼子刘文……”

“这个……是监察御史周平的独女周婉……”

“这两个丫鬟,是原光禄寺少卿李默府上的……”

……

一具具尸体被辨认出来,竟然大多都能在辽东都司的协查文书和北镇抚司的存档画像中找到对应!这些人,果然都是左顺门案中获罪官员的子女或近侍!

然而,当翻到最后一页,核对完最后一具尸体后,张绥之的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不对……少了一个人。”

“少了谁?” 徐舒月急忙问道。

张绥之指着卷宗上的一幅画像和文字说明:“王窦娘!原翰林院编修王思的独生女,年二十二。卷宗记载,她与其父一同被捕,本应随其他女眷发配关外充为军妓,但在押解出京途中,于蓟州附近伺机逃脱,下落不明。此人……不在此地死者之中!”

画像上的女子,眉目清秀,带着书卷气,与地上那两具年纪明显小得多的女尸截然不同。

“王窦娘……二十二岁……逃脱的军妓……” 徐舒月喃喃自语,猛地,她想起了今天早上小乞丐“小烧饼”的描述——“一个个子挺高、瘦瘦的、跑得飞快”、“胳膊好像受了伤”、“包着头巾”的年轻女子!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她的脑海!那个带着胡杏儿逃脱的神秘女子!那个在北镇抚司缇骑和杀手围堵下仍能脱身、对南城地形极为熟悉的女子!会不会……就是这位同样对京城熟悉、且有着充足逃亡理由的王窦娘?!

“快!” 徐舒月猛地抓住身旁一名力士的胳膊,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快去!把早上那个叫小烧饼的小乞丐给我找来!立刻!马上!”

“是!大人!” 力士虽不明所以,但见千户如此急迫,不敢多问,转身飞奔而去。

张绥之站在一旁,看着徐舒月突然的举动和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心中已然明了。他默默地看了一眼地上那些无辜惨死的年轻生命,又抬头望向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心中没有丝毫破案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抑与悲凉。

左顺门的血,还未干涸。新的屠杀,却又已上演。这偌大的北京城,繁华似锦的表象之下,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罪恶与冤屈?而那个失踪的王窦娘,以及她可能保护着的胡杏儿,此刻又身在何方?她们能否在这张无形的大网之下,侥幸逃生?真相,仿佛隔着一层浓雾,看似接近,却又遥不可及。

徐舒月一声令下,那名锦衣卫力士不敢怠慢,飞奔而去。不多时,便见他拉着一个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却眼神机灵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正是早上在早点铺前向徐舒月报信的乞丐头儿“小烧饼”。

“仙……仙女姐姐!您……您找我?” 小烧饼显然跑得急了,上气不接下气,但看到徐舒月,脸上还是堆满了讨好的笑容,又有些畏惧地瞟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张绥之和那一排盖着草席的尸体。

徐舒月没理会他的称呼,直接将他拉到那幅王窦娘的画像前,指着画像上那个眉清目秀、带着书卷气的年轻女子,沉声问道:“小烧饼,你仔细看看,今天早上你和你那些弟兄们看到的,带着一个小女孩、慌慌张张往城墙根跑的那个女人,是不是她?”

小烧饼凑近画像,瞪大了眼睛,仔细辨认。他先是有些犹豫,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猛地一拍大腿,肯定地道:“像!太像了!虽然……虽然早上那大姐用头巾包着脸,看得不太真切,跑得也快,但那眉眼,那身段,还有那股子……说不出来的劲儿,跟这画上的人,起码有七八分像!错不了!肯定就是她!”

徐舒月和张绥之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震!果然是她!王窦娘!原翰林院编修王思的独生女,左顺门事件的受害者家属,本应发配辽东充为军妓的逃犯!她竟然真的潜回了北京城,而且,极有可能就是收留并带着胡杏儿逃脱追杀的那个神秘女子!

“呵……” 张绥之轻笑一声,目光转向徐舒月,语气带着几分戏谑,“徐千户驭下有方啊,连京城的三教九流、乞儿混混,都能为北镇抚司所用,成了遍布街巷的耳目眼线,真是……无孔不入,令人佩服!” 他这话,明褒实贬,暗指锦衣卫行事不择手段,与市井之徒混为一谈。

徐舒月岂能听不出他话里的讽刺?若是平时,她早就反唇相讥了。但此刻,她心中却翻涌着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这个张绥之,从一堆看似毫无关联的尸体和线索中,仅凭细微的观察和缜密的逻辑,就迅速锁定了死者的真实身份,并推断出王窦娘这个关键人物的存在!这份洞察力和推理能力,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尽管她嘴上不愿承认,但内心深处,却不得不对眼前这个“文弱书生”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佩服,甚至是一丝忌惮。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波澜,冷哼一声,避开张绥之的目光,嘴硬道:“哼!不过是些基本的查案手段罢了,有何值得夸耀?倒是张大人,既然猜到了是王窦娘,那你倒是说说,她现在带着那个烫手山芋般的小丫头,又被黑白两道同时追杀,犹如惊弓之鸟,能躲到哪里去?难道真能插翅飞出这北京城不成?” 她把难题抛回给了张绥之,语气中带着挑衅,却也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教意味。

张绥之白了她一眼,知道这女人又在嘴硬。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肮脏、混乱、充满死亡气息的环境,眉头紧锁,沉吟道:“王窦娘虽是官家小姐出身,但经历家破人亡、押解逃亡,心智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她对京城,尤其是南城这片鱼龙混杂之地,必然极为熟悉。如今她身份暴露,深知无论是官府还是那些神秘杀手,都会在她可能投靠的亲戚、故旧、乃至任何与她父亲有旧谊的人家布下天罗地网。因此,寻常的藏身之处,她绝不会去。”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的破败巷陌:“她会选择一个……最危险,也最安全的地方。一个既能暂时栖身,又能获取食物和信息,还不太会引起官府和杀手注意的……灰色地带。”

“灰色地带?” 徐舒月皱眉,她习惯的是直来直去的抓捕和审讯,对这种需要揣摩逃犯心理的弯弯绕绕,并不擅长。

就在这时,一直竖着耳朵旁听的小烧饼,忽然眨巴着眼睛,怯生生地插嘴道:“两……两位大人……小的……小的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舒月不耐地瞥了他一眼:“有屁快放!”

小烧饼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小的们平时在街上讨生活,啥地方都去过。要说藏人……尤其是藏女人……京城里有些个地方,可……可厉害了!连……连官爷们有时候都……都不太敢去细查哩!”

张绥之心中一动,和颜悦色地问道:“哦?小兄弟,你说的是什么地方?”

小烧饼见张绥之态度温和,胆子大了些,压低声音道:“就是……就是那些个挂羊头卖狗肉的……暗门子(暗娼馆)、私窠子(地下妓院)!尤其是南城和西城交界那片儿,有些院子,外面看着普普通通,里面……里面可深了!听说背后都有硬茬子撑腰!专门收留一些……一些来路不明的女人,逼着她们接客。也有些是自己跑去的,就为混口饭吃,躲个债主或者仇家。那里面鱼龙混杂,生面孔进去,只要给钱,或者……或者有点手艺,很容易就能混进去藏起来!官差就算去查,也多是走个过场,很难查得仔细!”

“妓院?!” 徐舒月闻言,凤目圆睁,第一反应就是荒谬!她脱口而出,“不可能!那王窦娘再怎么落魄,也是书香门第的官家小姐!岂会自甘下贱,躲到那种肮脏地方去?她宁可饿死街头,也绝不可能!”

张绥之却若有所思,缓缓摇了摇头:“徐千户,此言差矣。人到了绝境,为了活下去,尤其是……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尊严,有时候是活下去之后才能考虑的东西。况且,以王窦娘的聪慧,她未必需要卖身。她父亲是翰林编修,她自幼耳濡目染,琴棋书画或许皆有涉猎,即便不精,糊弄一下那些地方的粗人,卖艺不卖身,暂时求得一个栖身之所和一口饭吃,并非没有可能。而且,正如小烧饼所言,那种地方,三教九流汇聚,消息灵通,却又自成一体,对外戒备森严,确实是藏匿的绝佳地点。正所谓‘灯下黑’,你我都未必想得到去那种地方搜捕一位官家小姐,那些杀手,恐怕也未必能料到。”

徐舒月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张绥之的分析合情合理,竟让她无言以对。她自幼在魏国公府长大,虽因庶出身份受尽白眼,但终究是勋贵之家,何曾真正体会过底层百姓为了生存而挣扎的绝望与无奈?张绥之出身云南边陲,虽也是官宦之后,但想必见识过更多的人情冷暖,对人性在极端情况下的选择,看得更为透彻。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些不情愿地承认:“就算……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京城这么大,暗门子私窠子多如牛毛,我们难道要一家一家去搜?那岂不是大海捞针?而且,动静太大,必然打草惊蛇!”

张绥之点点头:“确实不能盲目搜查。我们需要更精确的线索。” 他转向小烧饼,问道:“小兄弟,你们常在街上走动,可曾听说,最近南城或西城一带,有没有新来的、年纪二十出头、模样清秀、可能带着个小女孩、或者行为举止有些与众不同、不像寻常风尘女子的女子出现?尤其是……可能懂些琴棋书画的?”

小烧饼挠了挠头,努力回想,半晌,才不太确定地说:“回大人,这个……小的们平时也就讨口饭吃,不太敢往那些地方凑太近。不过……好像听西城砖塔胡同那边几个小兄弟嘀咕过一嘴,说他们那边新开了一家叫什么‘暗香阁’的私窠子,不大,但挺神秘,里头有个新来的‘清倌人’(只卖艺不卖身的妓女),弹得一手好琴,性子冷得很,很少见客,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神神秘秘的。至于带没带小孩……这个就真没听说了。”

“砖塔胡同……暗香阁……清倌人……弹琴……” 张绥之默默记下这几个关键词。这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线索,但总比毫无头绪要强。

“好!有劳小兄弟了!” 张绥之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子,递给小烧饼,“这点钱,拿去和弟兄们买点吃的。继续留意相关消息,若有发现,立刻报知王捕头或者……这位徐大人的人。” 他指了指徐舒月。

小烧饼欢天喜地地接过银子,连连道谢,一溜烟跑了。

张绥之看向徐舒月,正色道:“徐千户,眼下线索指向妓院,尤其是西城砖塔胡同的‘暗香阁’值得留意。但此事棘手,那些地方背景复杂,贸然闯入搜查,极易引发冲突,且未必能有所获。依我之见,我们需分头行动。”

他顿了顿,继续道:“顺天府这边,我会让王捕头安排可靠人手,乔装改扮,在西城一带,特别是砖塔胡同附近暗中查访,重点打听‘暗香阁’及那位新来‘清倌人’的底细,并留意有无形似王窦娘和胡杏儿的女子踪迹。北镇抚司缇骑名声在外,目标太大,不宜直接介入暗访,但可在外围布控,一旦发现确切线索,再以雷霆之势行动,方可确保一击即中,避免目标再次逃脱或……被灭口。”

徐舒月听着张绥之的安排,条理清晰,考虑周全,既利用了顺天府衙役便于融入市井的优势,又发挥了锦衣卫的威慑力和行动力。她虽然不喜欢被张绥之“指挥”,但不得不承认,这是目前最稳妥有效的方案。她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就依你所言。本官会派人盯紧西城各出入口要道,并让暗桩留意相关风声。一有消息,立刻互通有无。”

“如此甚好。” 张绥之点点头。双方暂时达成了合作的共识。

安排已定,张绥之仿佛不经意般,将目光转向土地庙内那具最早被发现、属于诏狱狱卒刘叔的尸体,看似随意地问道:“对了,徐千户,关于这位……不幸遇害的狱卒,不知北镇抚司可曾查明他的具体身份?以及在诏狱中任何职?他冒险与王窦娘接头,所为何事?这些信息,或许对厘清王窦娘的动机和处境,有所助益。”

徐舒月闻言,脸色微微一沉。关于这名狱卒的调查,确实是北镇抚司职责范围内的事,但进展并不顺利。她挥了挥手,示意旁边的一名书吏上前汇报。

那书吏连忙翻开卷宗,禀报道:“回千户大人,张大人。死者刘能,确系诏狱狱卒,任职已有十五年,平素沉默寡言,人缘一般。据其同僚称,他早年曾受过已故翰林编修王思的恩惠,具体何事不详。此次私下与逃犯王窦娘接触,动机不明,极大可能是出于报恩心理,欲向王窦娘传递某些消息或提供帮助。至于具体要传递何消息……由于刘能已死,王窦娘在逃,目前尚无法查明。”

“受过王思恩惠……报恩……” 张绥之默默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这就解释得通了。王窦娘冒险回京,并与刘能接头,很可能是想通过这位父亲旧部,了解父亲在诏狱中被害的真相,甚至可能……是想获取某些能指证凶手的证据!而刘能的被杀,则说明他们的会面早已被幕后黑手察觉,杀人灭口,是为了阻止真相泄露!

这条线索,与赵铭灭门案、建材运输疑案、乃至玄极观工程,是否存在着某种内在的关联?张绥之感觉,自己似乎正站在一个巨大迷宫的入口,眼前的线索越来越多,但迷宫的全貌,却依旧隐藏在浓雾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对徐舒月拱手道:“徐千户,此地事宜已了,下官还需回衙门布置暗访之事,先行告退。”

徐舒月看了他一眼,这次没有再出言嘲讽,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不送。”

张绥之转身,带着花翎、阿依朵和老王,离开了这片弥漫着血腥与谜团的土地庙。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肮脏的巷道里。新的方向已经确定,但前路,依旧布满荆棘。找到王窦娘和胡杏儿,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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