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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王京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之中,景福宫的琉璃瓦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烁着湿润的光泽。慕华馆内,张绥之与朱秀宁早已起身梳洗完毕。

用过早膳,张绥之便向朝鲜国王李怿提出了此行的一个重要目的:走出宫闱,实地体察民情。

勤政殿偏殿内,李怿听闻张绥之的请求,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吟。他尚未开口,一名身着青色内官服饰、面容精干的中年内侍便悄步上前,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李怿听着,微微颔首,随即笑容更盛,对张绥之道:“天使体恤民情,欲观小邦风物,此乃两国交谊之盛事,小王岂有不允之理?恰好,今日有一处好去处。”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推介的意味,“我朝鲜国中,有一药商,名曰‘济生堂’,其少东家顾云深,乃是南直隶苏州府人士,算起来,与天使亦是同乡。此子师从大名鼎鼎的‘江南药王’陆清岚,医术药理,堪称一绝。更难得的是,他写得一手精妙绝伦的赵孟頫体书法,便是小王也时常讨要他的墨宝赏玩。他在王京郊外的居所,乃是仿照江南园林精心构建,亭台水榭,颇有几分姑苏风韵,在此地可谓独树一帜。顾东家听闻天使驾临,甚是仰慕,特备下清茶薄点,恳请天使移步一叙,以慰乡情。不知天使意下如何?”

张绥之闻言,心中顿时一动。苏州同乡?师从江南药王?精于书法?江南园林?这几个要素组合在一起,立刻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在异国他乡遇到一位如此出色的同乡才俊,于公于私,都没有理由拒绝。更重要的是,“济生堂”少东家这个身份,以及其与朝鲜王室的密切关系,或许能成为一个了解朝鲜社会、尤其是探听那些隐秘案件的独特窗口。

他当即拱手,面露欣然之色:“哦?竟有如此雅士在此?既是同乡,又蒙殿下推介,绥之定然要前往拜会,一睹风采!”

“如此甚好!” 李怿抚掌笑道,随即目光转向坐在下首的一位少年,“福城君。”

一位身着绯色团领蟒袍、头戴翼善冠、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应声起身,恭敬行礼:“儿臣在。” 这正是李怿的庶长子,福城君李嵋。他面容尚带稚气,但举止已颇有王室风范,只是眼神中透着一丝这个年龄少有的早熟和谨慎。

“今日,便由你陪同张天使,前往济生堂顾东家处。你年纪与张天使相仿,正好代为兄尽地主之谊,亦可向天使多多请教天朝文物典章。” 李怿吩咐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让一位王子陪同,既显示了重视,也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监视与引导。

“儿臣领旨!” 李嵋恭敬应答,然后转向张绥之,执礼甚恭,“李嵋见过张大人,今日有幸陪同大人,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福城君殿下客气了,应是绥之向殿下请教才是。” 张绥之连忙还礼。他打量着这位年轻的王子,心中暗自思忖,这或许也是一个打探消息的机会。

安排已定,不多时,一支轻简而不失王室气度的车队便从景福宫侧门驶出,向着王京郊外行去。张绥之与朱秀宁同乘一车,福城君李嵋则骑马随行在车旁,另有数十名宫廷侍卫与陆昭霆安排的锦衣卫好手扈从。

车队行驶在王京的街道上。比起北京城的恢宏壮阔,王京的街市显得更为紧凑、生活化。街道不宽,以青石板和碎石铺就,两侧是密集的、带有明显朝鲜特色的青瓦白墙民居,屋檐低垂,偶有柿子树从院墙内探出枝头。商铺的招牌上写着曲里拐弯的谚文,间杂着汉字。空气中弥漫着泡菜、酱汤、草药以及潮湿的泥土混合的气息。行人大多穿着素色的朝鲜服装,男女皆戴着宽大的笠帽,步履匆匆。

张绥之透过车窗,仔细观察着这座异国的王京。他看似随意地与骑在马上的李嵋攀谈,话题从王京风物渐渐引向了更深层的地方。

“福城君殿下,王京百姓看起来安居乐业,商业繁盛,可见殿下治国有方。” 张绥之先客套了一句。

李嵋在马上微微欠身:“大人过奖了。全赖父王勤政爱民,小王不过仰承训示罢了。”

张绥之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关切:“不过,绥之一路行来,听闻辽东乃至朝鲜境内,似乎偶有不靖,尤其是一些偏远之地,时有百姓,特别是……少女、孩童失踪的案子发生,不知是否属实?若真有其事,殿下可知官府是如何处置的?可有线索?” 他问得看似随意,目光却紧盯着李嵋的表情。

果然,李嵋年轻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僵硬,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握着缰绳的手明显紧了一下。他目光游移了一下,才谨慎地回答道:“回大人,确……确有此类传闻。父王与诸位大臣对此极为重视,已严令各道、郡县加紧缉查,只是……只是贼人狡猾,行踪诡秘,加之边境地带山高林密,查缉起来颇为不易。目前……尚未有突破性的进展。” 他的回答官样文章十足,透着明显的回避和警惕,显然不愿深谈这个敏感话题。

张绥之心下了然,知道从这位年轻的、显然被叮嘱过的王子口中,很难得到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他正想再换个方式试探,坐在他身旁的朱秀宁却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朱秀宁微微掀开车帘一角,露出半张被轻纱遮掩的侧脸,用她那经过刻意修饰、显得更加温柔甜美的声音,对李嵋说道:“福城君殿下年纪轻轻,便要协助国王处理这般棘手的事务,真是辛苦了。” 她的语气充满了同情与理解,仿佛一位知心大姐姐在关心弟弟。

李嵋到底还是个半大少年,面对这位声音动听、气质高雅的“黄姑娘”,戒备心不由自主地降低了一些。他脸上微微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黄姑娘言重了,这是小子分内之事。”

朱秀宁顺势将话题引开,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殿下,方才听国王陛下说起那位顾东家,似乎很是推崇。他一个异乡人,能在贵国将家业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还深得王室信赖,想必是位极有本事的奇人吧?不知他平日为人如何?”

提到顾云深,李嵋的神情明显放松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黄姑娘有所不知,顾东家确实是一位妙人。他不仅医术精湛,制药手法高超,救我……救过不少朝中重臣的性命,而且性情淡泊雅致,不慕权势,只爱寄情于山水书画。父王常说,他是浊世中的一股清流。”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什么,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些许少年人的倾诉欲,“说起顾家,也真是不易。大概十多年前,顾东家还是个小少年时,就随他叔父来到朝鲜。那时……还是在燕山君在位的时候。”

他提到“燕山君”三个字时,语气明显带着一丝厌恶与后怕:“燕山君暴虐无道,奢靡无度。他不知从何处听说顾家这座仿照江南园林修建的山庄清幽雅致,竟然……竟然就想强行夺占,据为己有,作为他……他行乐之所!顾家当时势单力薄,为了避祸,只好舍弃家业,远走他乡避祸,直到我父王即位后,肃清朝纲,顾家才得以重返王京,收回故园。所以,顾东家对父王,是心存感激的。”

朱秀宁适时地发出轻柔的惊叹:“原来还有这般曲折!真是令人唏嘘。看来这位顾东家,也是个历经磨难,却依旧保持本心的君子呢。”

听着朱秀宁温言软语的开导和恰到好处的回应,李嵋的话匣子渐渐打开,对这位“黄姑娘”的好感倍增,之前的拘谨和警惕也消散了大半。

张绥之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对顾云深此人以及朝鲜王室内部的复杂关系,又多了几分了解。燕山君的暴政,现任国王的中兴,顾家的颠沛流离……这一切,都构成了朝鲜当下政治生态的复杂背景。

车队出了王京城门,郊外的景色愈发清幽。道路两旁是连绵的稻田和茂密的松林,远处山峦起伏,云雾缭绕。约莫行了小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片郁郁葱葱的山麓,一条清溪蜿蜒流过。溪水畔,一片白墙黛瓦、错落有致的建筑群掩映在苍松翠竹之间,与周围的朝鲜民居风格迥异,果然充满了浓郁的江南风情。

“张大人,黄姑娘,前面就是顾东家的‘枕溪山庄’了。” 李嵋指着前方介绍道。

此时,先行的侍卫早已抵达通报。车队在山庄气派的黑漆大门前停下。只见门楣上悬挂着一块乌木匾额,上书“枕溪山庄”四个行楷大字,笔力遒劲,潇洒飘逸,果然深得赵孟頫神韵,想必是出自顾云深本人手笔。

大门早已敞开,山庄主人顾云深携夫人,已率领一众仆从,恭候在门前的石阶下。

张绥之与朱秀宁在李嵋的陪同下走下马车。张绥之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站在最前方的顾云深身上。

这位名满朝鲜的“济生堂”少东家,看上去约莫二十四五岁年纪,身材修长挺拔,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直裰,外罩一件淡青色暗纹鹤氅,衣着素雅,却难掩其清俊出众的容貌与气质。他面容白皙,鼻梁高挺,嘴唇薄而轮廓分明,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而深邃,只是眉宇间似乎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忧郁之色。他站在那里,姿态从容,拱手相迎,礼仪周全,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文尔雅的微笑。

然而,张绥之却敏锐地捕捉到,在顾云深那看似平静的笑容背后,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甚至是一闪而过的……焦虑?他的目光在与张绥之对视的瞬间,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自然,但那瞬间的异样,没能逃过张绥之这位刑名高手锐利的眼睛。

张绥之的目光随即转向顾云深身旁的那位女子,想必就是顾夫人。她年纪与顾云深相仿,穿着一身湖蓝色的绣花襦裙,容貌秀美,气质温婉,举止端庄。但她脸上那精心修饰过的妆容,似乎也难掩眼底的一抹青黑,笑容虽然得体,却隐隐透着一股强打精神的勉强。她微微低着头,双手在身前交握,指节似乎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这对夫妇,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郎才女貌,伉俪情深,但张绥之却隐隐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笼罩着他们。他们看似从容的迎接下,似乎隐藏着某种不愿为外人道的、急切的心事。整个迎接的氛围,虽然客气周到,却总给人一种……匆忙和心不在焉的感觉。

“晚生顾云深,携内子陆氏,恭迎天朝张大人、福城君殿下、黄姑娘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顾云深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清朗悦耳,带着明显的江南口音。

“顾东家太客气了!绥之冒昧来访,叨扰清静了!” 张绥之笑着还礼,目光再次扫过顾云深夫妇的脸,心中的疑云,又加重了一层。这座看似世外桃源的江南园林,以及它的主人,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车队在枕溪山庄气派的黑漆大门前缓缓停稳。张绥之与朱秀宁在李嵋的陪同下走下马车,目光立刻被眼前这座在朝鲜半岛上显得格外独特的庄园所吸引。

这座府邸坐落于汉阳城北郊一处清幽的山麓地带,背倚苍翠丘陵,面朝蜿蜒溪流,选址极佳。但最令人惊异的,是其建筑风格。白墙青瓦,飞檐翘角,马头墙高低错落,完全是一派精致典雅的江南园林风貌,与周围朝鲜传统的青瓦白墙、低矮屋檐的民居形成了鲜明对比,恍如一片飘落在异国他乡的江南梦境,带着几分不真实的疏离感。

院墙不高,可以清晰地看到墙内探出的并非朝鲜常见的虬劲松柏,而是几株姿态婆娑的垂丝海棠,虽已过花期,但枝叶繁茂,绿意盎然,另有数竿修竹,青翠欲滴,随风摇曳,发出沙沙轻响。山庄门前的空地上,立着一块形态清癯奇绝、布满孔洞的太湖石,显然是园中点睛之笔。然而,仔细看去,这方本该象征着文人风骨的雅石,其基座处却残留着几处刺眼的焦黑灼痕,破坏了整体的美感,仿佛诉说着一段不愉快的过往。

顾云深与夫人金氏早已迎至门前石阶下。见贵客下车,顾云深快步上前,再次深深一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乡情激动:“晚生顾云深,携内子,恭迎张大人、福城君殿下、黄姑娘!贵客临门,寒舍蓬荜生辉!” 他身边的金氏也随着夫君盈盈下拜,姿态温婉。

张绥之连忙虚扶一下,笑容和煦:“顾东家太客气了!是绥之冒昧叨扰才是。久闻东家乃我大明苏州才俊,在此地将家业经营得如此兴旺,更得国王殿下如此推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目光扫过顾云深清俊却难掩倦色的面庞,以及一旁低眉顺眼、却同样透着一丝紧张的金氏,心中的那点异样感并未消散。

“大人谬赞,云深愧不敢当。” 顾云深谦逊地侧身让路,“诸位贵客,请随晚生入内奉茶。”

一行人穿过黑漆大门,步入山庄内部。入门便是一处精巧的庭院,卵石铺地,植有花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亭台楼阁,曲径通幽,小桥流水,布局精妙,果然是将江南园林的精华浓缩于此。回廊曲折,廊壁开有各式漏窗,窗外竹影芭蕉,步移景异。

然而,随着深入,张绥之敏锐地察觉到,这座看似完美的江南园林,细节处却透露出种种不协调与历史的创伤。回廊的朱漆有些地方颜色新旧不一,显然是后来修补过的。穿过一处月洞门,后方本该是一处雅致的“流觞曲水”景观,如今却只见一条干涸见底的卵石小溪,溪底甚至能看到几片色彩斑斓、却已碎裂的琉璃酒盏碎片,在阳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曾经的荒唐与暴力。空气中,除了前院药圃里传来的金银花、白芍等草药清苦怡人的香气外,隐隐约约,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名状的,混合着某种异域脂粉、陈年酒渍以及烤肉的、令人不适的颓靡气息,与这园林的雅致格格不入。

顾云深似乎察觉到了张绥之审视的目光,他脚步微顿,目光扫过那干涸的曲水和溪底的碎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与隐忍,但很快便恢复平静,语气平淡地解释道:“让大人见笑了。这园子……早年遭过一些变故,有些地方还未来得及完全修缮。这曲水……便是那时荒废的。” 他没有明说“变故”是什么,但在场知晓燕山君往事的人,心中都已了然。福城君李嵋的眉头也微微皱起,脸上露出厌恶的神色。

来到正堂“济世堂”,堂内布置清雅,多是明式家具,墙上挂着几幅水墨山水和书法作品,其中一幅行书《兰亭序》笔走龙蛇,气韵生动,一看便知是高手所为。

分宾主落座,侍女奉上香茗。顾云深端起茶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真挚的感慨:“不瞒张大人,云深自少年时随叔父离乡背井,来到这朝鲜国,已有十余载。虽蒙国王殿下恩典,在此立足,但……终究是异乡为客。叔父他老人家前年也已仙逝……如今,能见到来自天朝故土的贵人,尤其是张大人这般年轻有为的同乡,心中……实在是倍感亲切,恍如隔世。” 他话语中流露出深深的孤寂与对故土的思念。

张绥之闻言,也心生几分同情,温言道:“顾东家不必伤感。正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东家在此悬壶济世,造福一方,声名远播,亦是为我大明增光。今日得见,亦是缘分。”

顾云深感激地点点头,随即介绍身旁一直安静坐着的妻子:“这是内子金氏,名贞淑,是本地人士。我二人……上月方成婚。” 他说到成婚时,语气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与金氏短暂交汇,金氏脸上飞起一抹红霞,羞涩地低下头,但张绥之却捕捉到,那羞涩之下,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恭喜顾东家,新婚燕尔,佳偶天成!” 张绥之笑着拱手祝贺,朱秀宁也隔着面纱微微颔首致意。

顾云深道谢后,看似随意地问道:“还未请教张大人仙乡何处?这位黄姑娘是……?”

张绥之早已备好说辞,从容答道:“绥之祖籍云南丽江府。这位是绥之的远房表姐,闺名莺儿,此次随行照料绥之起居。表姐她……她乃是湖广安陆人士。” 他故意将朱秀宁的“籍贯”说远一些,以免引人联想。

朱秀宁适时地微微欠身,用带着些许湖广口音的软语轻声道:“小女子黄莺儿,见过顾东家,顾夫人。” 她这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显然是早有准备。

顾云深不疑有他,笑着赞道:“原来如此。云南丽江,山水灵秀;湖广安陆,亦是鱼米之乡,人杰地灵。难怪张大人气度不凡,黄姑娘亦是仪态万方。” 他言语得体,举止从容,但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疲惫,以及偶尔看向门外、似有心事的眼神,却始终没有逃过张绥之的眼睛。

寒暄片刻后,顾云深轻轻咳嗽了两声,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张大人,福城君殿下,实在抱歉。晚生近日偶感风寒,身体略有不适,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午宴已命人在准备,稍后便可奉上。”

这时,坐在一旁的福城君李嵋,毕竟还是少年心性,对这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山庄充满了好奇,他忍不住开口道:“顾先生,不必客气。离午宴还有些时辰,本王……我还是第一次来你这枕溪山庄,久闻你收藏了不少奇珍异宝,尤其是你济生堂的秘制药丸和香膏,连父王都赞不绝口。可否带我们参观一番?也让张大人和黄姑娘开开眼界?”

顾云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犹豫,但很快便展颜笑道:“殿下有命,云深岂敢不从?只是些粗陋之物,恐污了贵客法眼。既然殿下有兴趣,那便请随晚生到后堂药房一观。”

张绥之正想深入了解济生堂,自然求之不得,连忙道:“顾东家过谦了。早就听闻济生堂药材道地,工艺精湛,今日正好见识一番。”

于是,众人起身,随着顾云深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山庄后部一处独立的小院,院门上挂着“百草轩”的匾额。一进院门,一股浓郁而纯正的草药清香便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院中晾晒着各种药材,几个药童正在忙碌。

进入宽敞明亮的药房,只见靠墙立着一排排高大的药柜,抽屉上贴着药材名称的标签。中央的长案上,摆放着捣药臼、铜秤、药碾等各式工具,擦拭得锃亮。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药材混合的复杂气味,但并不难闻。

顾云深走到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柜前,取出钥匙打开,从里面取出几个造型古朴雅致的青花瓷瓶和锦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

“张大人,殿下,黄姑娘,请看。” 顾云深打开一个瓷瓶的塞子,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混合药香散发出来,“此乃我济生堂秘制的‘参茸固本丸’,取长白山足年野山参、关东梅花鹿茸,配以熟地、当归、枸杞等十数味珍贵药材,经九蒸九晒,蜜炼而成。对于元气亏损、诸虚百损,有奇效。乃是朝鲜王室指定的贡品之一。” 他又打开一个锦盒,里面是色泽莹白、质地细腻的膏体,“这是‘雪莲养荣膏’,主料取自天山雪莲,辅以珍珠粉、茯苓等,长期敷用,可润泽肌肤,延缓衰老,深得宫中贵人们喜爱。”

他介绍起自己的药品时,眼神中焕发出一种专注而自信的神采,与之前的疲惫判若两人,显然对此道极为精通且热爱。

张绥之仔细观看,连连点头称赞:“果然是好药!药材上乘,炮制得法,香气纯正。顾东家真是深得药王真传!”

顾云深谦虚地笑了笑,又引众人到一旁的小茶室。茶室布置雅静,中间一个小红泥炉上,正咕嘟咕嘟地煨着一把紫砂壶,壶中散发出一种独特的、甘洌中带着药香的浓郁气息。

“诸位请坐。” 顾云深亲自执壶,为每人斟上一杯色泽金黄透亮的茶汤,“此乃我济生堂特制的‘参茶’,选用朝鲜最上等的‘天字一号’高丽参,佐以红枣、桂圆等温补之物,文火慢炖两个时辰而成。此茶不仅香气独特,更能补气提神,益寿延年。亦是专供王室御用,并上贡大明朝廷的。”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

张绥之端起茶杯,轻轻嗅了嗅,茶香混合着高丽参特有的甘香,确实诱人。他浅尝一口,只觉入口甘醇,回味悠长,一股暖流缓缓沉入丹田,果然舒坦。他由衷赞道:“好茶!参味浓郁而不燥,茶汤醇厚而回甘,确是养生佳品!”

朱秀宁也隔着面纱小口品尝,微微颔首表示认可。福城君李嵋更是喝得津津有味。

然而,在品尝香茶、欣赏珍药的同时,张绥之的视线却如同最精细的筛子,不动声色地扫过药房的每一个角落。他注意到,在靠里侧的一个药柜角落,似乎散落着一些与周围环境不太协调的、非药材的细碎杂物,像是……某种特殊的泥土?而顾云深在介绍时,虽然热情,但眼神偶尔会飘向窗外,似乎在担心着什么,或者……在等待着什么?他夫人金氏,自进入药房后,就更加沉默,只是安静地站在丈夫身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这座看似平静祥和、充满药香的江南园林,以及它那位才华横溢却心事重重的主人,在张绥之眼中,愈发显得迷雾重重。济生堂,这个与朝鲜王室关系密切的药商,会与那些诡异的失踪案有关吗?还是说,它本身也卷入了某种不为人知的麻烦之中?张绥之知道,需要更多的观察和试探,才能拨开这层迷雾。而午宴,或许将是下一个机会。

参观完药香弥漫、器具精良的“百草轩”药房,众人对顾云深的医术和济生堂的实力有了更直观的认识。随后,顾云深夫妇引着客人,穿过几道精巧的月洞门和回廊,来到一处更为宽敞明亮的花厅。

花厅名为“闻莺阁”,四面开窗,窗外花木扶疏,绿意盎然。厅内布置得极为雅致,紫檀木的圆桌椅上铺着苏绣的桌围椅披,博古架上陈列着一些古玩瓷器,墙上挂着几幅意境幽远的山水画,角落的香几上,一座错金螭兽香炉正袅袅升起清雅的鹅梨帐中香,与窗外传来的鸟鸣声相得益彰,处处彰显着主人不凡的品味。

午宴已然备好。桌上琳琅满目,既有朝鲜特色的烤韩牛、参鸡汤、海鲜饼、各式精巧的泡菜,也有许多精致仿明的淮扬菜、苏帮菜,如清炖蟹粉狮子头、松鼠鳜鱼、文思豆腐等,显然是为了迎合张绥之这位“同乡”的口味,可谓用心良苦。更有一道道药膳,如天麻炖乳鸽、茯苓蒸鸡、当归羊肉汤等,香气扑鼻,将济生堂的特色发挥得淋漓尽致。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诸位贵客请慢用。” 顾云深谦逊地招呼众人入座。他坐在主位,张绥之与朱秀宁坐于右上首,福城君李嵋坐于左上首,金氏则陪坐在顾云深下首。

宴席开始,气氛融洽。张绥之与朱秀宁对着一桌融合了南北风味的佳肴颇感亲切,品尝之后,对顾家的厨艺赞不绝口。福城君李嵋毕竟年少,面对如此美食,加之气氛轻松,也暂时放下了王子的矜持,吃得津津有味,尤其对那道外焦里嫩、酸甜可口的松鼠鳜鱼赞不绝口。

席间,顾云深的两位妾室——朴氏与文氏,也盛装前来敬酒。这两位女子皆容貌美艳,朴氏身段丰腴,眉眼含情,举止间带着几分泼辣风情;文氏则更为纤弱,眉目如画,气质婉约,颇有几分才女气韵。她们举止得体,向张绥之、李嵋和朱秀宁一一敬酒,言辞恭谨,礼数周全,但张绥之敏锐地察觉到,她们在与主母金氏目光交汇时,空气中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紧张与疏离。而金氏面对她们,虽然面带微笑,态度温和,但那笑容却未达眼底,带着一种正室夫人特有的、不动声色的威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侍女们撤下残席,重新奉上香茗和时令水果。然而,就在这时,顾云深的脸色却愈发显得不对劲。他原本只是略带倦容,此刻却双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呼吸似乎也变得有些粗重,时不时掩口低声咳嗽,显然风寒症状加重了。

侍女为他斟上一杯热气腾腾、色泽金黄的济生堂特制参茶。顾云深刚要伸手去端,坐在他身旁的金氏却忽然伸出纤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夫君,” 金氏的声音温柔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美眸中满是关切,“你正发着高热,体内虚火旺盛。这参茶性温,大补元气,此时饮用,犹如火上浇油,恐与病气相冲,反而于身体不利。还是饮些清热滋阴的白茅根水吧,妾身已让人备好了。” 她说着,对旁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会意,立刻端上一杯清澈微黄的白茅根水。

顾云深似乎觉得在客人面前被妻子如此管束有些失礼,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勉强笑道:“无妨的,只是小恙,一杯参茶而已……”

“夫君!” 金氏的语气加重了些,带着一丝嗔怪与心疼,“身体要紧,岂能逞强?张大人和殿下、黄姑娘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定能体谅的。” 她说着,目光转向张绥之等人,带着歉然的笑意。

张绥之见状,心中一动,立刻接口道:“顾夫人所言极是。顾东家,绥之虽不谙医理,但也常听人言,风寒外感,邪气在表,此时若用温补之品,确实可能闭门留寇,加重内热。夫人细心体贴,顾东家还是听从为好,保重贵体要紧。” 他这番话既给了金氏台阶,也表明了自己支持的态度。

朱秀宁也隔着面纱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福城君李嵋也忙道:“顾先生身体不适,还是谨慎些好。”

见众人都如此说,顾云深也不好再坚持,只得无奈地笑了笑,顺从地接过了那杯白茅根水,对金氏低声道:“有劳夫人费心了。” 他喝了一口清水,眉头微蹙,似乎对这淡而无味的饮品不太习惯。

金氏见他听话,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温柔地替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这个小插曲看似平常,却让张绥之对金氏的印象加深了几分。这位朝鲜夫人,不仅容貌端丽,而且通晓医理,对丈夫关怀备至,处事得体,确是一位贤内助。而顾云深对夫人的顺从,也显示出夫妻感情颇笃。

然而,宴席的气氛刚刚重新热络起来没多久,顾云深的状况似乎并未好转,咳嗽反而更频繁了些,脸色也愈发潮红。他放下水杯,对众人歉然道:“张大人,殿下,黄姑娘,实在失礼。晚生可能……酒力不支,加之风寒侵体,想到院中透透气,醒醒神,片刻即回。”

众人自然表示理解。顾云深起身,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旁边的朴氏和文氏连忙上前,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住他。

“妾身扶夫君去去就回。” 朴氏对金氏和张绥之等人说道,语气自然,仿佛这是她们常做的事。

金氏点了点头,叮嘱道:“仔细些,别让夫君吹了风。”

看着顾云深在两位美妾的搀扶下,脚步略显虚浮地走出花厅,身影消失在回廊拐角处,花厅内暂时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轻微的杯盘碰撞声和窗外的鸟鸣。

张绥之正与李嵋闲聊着朝鲜的风土人情,朱秀宁也静静品茶。金氏则微微蹙着眉,目光不时担忧地望向厅外。

突然——!

“啊——!” 一声凄厉惊恐的尖叫,如同利刃般划破了山庄午后的宁静,从花园方向猛地传来!紧接着,是侍女们慌乱的哭喊和奔跑声!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 这是朴氏带着哭腔的尖叫声。

“老爷!老爷!” 这是文氏和其他仆役的惊呼。

“出事了!” 张绥之脸色骤变,霍然起身!李嵋也惊得站了起来,脸上血色尽褪。朱秀宁虽然隔着面纱,也能感受到她瞬间绷直的身体。

金氏更是花容失色,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礼仪,提着裙摆就向外冲去!

张绥之反应极快,对李嵋急声道:“殿下!情况不明,恐有凶险!请立刻下令,封锁山庄所有出入口,严禁任何人随意出入!保护现场!”

李嵋虽然年轻,但毕竟是王室子弟,遇到突发事件,强自镇定下来,对随行的宫廷侍卫首领厉声喝道:“快!按张大人说的做!封锁山庄!没有本王命令,谁也不准离开!”

“是!” 侍卫首领领命,立刻带人冲出去布置。

张绥之又迅速对侍立在朱秀宁身后的女锦衣卫紫燕低声道:“紫燕!你速去找到陆昭霆陆大人,将此地情况告知于他!让他立刻带人前来接应,控制山庄外围!再让花翎和阿依朵在庄外隐秘处驻守,暗中保护……黄姑娘安全,没有我的信号,不得轻举妄动!” 他刻意强调了“黄姑娘”的安全。

“是!大人!” 紫燕领命,身影一闪,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出花厅,执行命令去了。

安排妥当,张绥之对朱秀宁沉声道:“表姐,你留在此处,千万不要随意走动!” 然后对李嵋道:“殿下,我们快去查看!”

两人冲出花厅,沿着回廊向尖叫传来的方向疾步走去。朱秀宁虽然担心,但也知道此刻自己出去只会添乱,只能紧握双手,焦灼地在厅内等待。

刚绕过回廊拐角,眼前的一幕让张绥之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在花园一处假山旁的空地上,顾云深瘫倒在地,身体微微抽搐着。朴氏和文氏跪在一旁,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金氏则扑在顾云深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夫君!夫君你醒醒!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顾云深的口鼻之中,正不断溢出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液!那血色发黑,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可怖!他的脸色已由潮红转为一种死灰般的青白,双眼圆睁,瞳孔涣散,充满了极度的痛苦与难以置信的神情!

“顾东家!” 张绥之一个箭步冲上前,蹲下身,伸手探向顾云深的颈动脉,指尖传来的触感已是微乎其微,气息奄奄!再看那黑血,分明是中毒的迹象!而且是剧毒!

“怎么会这样?!刚才还好好的!” 李嵋也惊呆了,声音发颤。

张绥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如刀,迅速扫视四周。顾云深倒下的地方,并无明显打斗痕迹。他刚才只是出来“透透气”,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是谁?用什么方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下了如此剧毒?

是那杯白茅根水?还是之前宴席上的某道菜?亦或是……这花园空气中有什么问题?又或者,下毒者,就在刚才搀扶他出来的朴氏和文氏之中?

一瞬间,无数念头在张绥之脑中飞速闪过。济生堂少东家,在招待大明使臣和朝鲜王子的宴席后中毒身亡?这绝非意外!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其背后牵扯的阴谋,恐怕远超想象!

“快!去请大夫!山庄里最好的大夫!” 张绥之对旁边吓傻的仆役吼道。

“已……已经去请了!”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颤声回答。

张绥之看着地上生命迹象正在飞速流逝的顾云深,又看了一眼哭得几乎昏厥的金氏,以及旁边瑟瑟发抖、嫌疑重大的两位妾室,心沉到了谷底。这座风景如画的江南园林,瞬间变成了一个杀机四伏的恐怖迷宫。

他深吸一口气,对李嵋道:“殿下,顾东家中毒,此事非同小可!在陆大人到来和官府介入之前,我们必须立刻控制住山庄内所有相关人员,尤其是刚才接触过顾东家饮食和贴身伺候的人!包括顾夫人和两位如夫人!” 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瘫软在地的金氏、朴氏和文氏。

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彻底打破了枕溪山庄的平静。大明使臣的到访,似乎成了点燃某个火药桶的导火索。张绥之知道,他无意中,卷入了一个巨大的、充满危险的漩涡中心。而真相,就隐藏在这座山庄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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