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日,夏意渐浓。寅时刚过,东方的天际才泛起鱼肚白,北京城却已从沉睡中苏醒。晨曦微露,淡金色的阳光洒在青灰色的城砖和鳞次栉比的屋瓦上,驱散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寒意。街道上,车马声、叫卖声、脚步声渐渐汇成一片喧嚣的市井交响。挑着担子的小贩、赶着骡马的商旅、匆匆上朝的官员、早起营生的百姓,交织成一幅充满活力的京城晨景。
澄清坊张宅门口,张绥之带着花翎和阿依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清晨的人流。为了不引人注目,三人都作普通百姓打扮。张绥之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细布直身,头戴方巾,脚踏布鞋,背着一个不大的书篓,看上去像个家境尚可、准备外出游学的年轻士子。花翎和阿依朵则穿着素净的藕荷色和葱绿色棉布裙衫,梳着简单的双环髻,扮作随行的妹妹或丫鬟,脸上难掩兴奋与好奇。
“绥之哥哥,官服、印信和那些要紧的文书,都贴身收好了吗?可别遗漏了。” 花翎细心,一边走一边低声提醒。
张绥之拍了拍胸前鼓囊囊的内袋,点头道:“放心,都检查过了,万无一失。” 他深吸一口带着早点香气和尘土的空气,心中既有对前路未知的忐忑,也有一丝暂时摆脱宫廷束缚的轻松。
三人来到东直门附近,寻了个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坐下。张绥之要了三碗豆汁儿,几套焦圈儿,又给花翎和阿依朵买了两个刚出炉的芝麻烧饼。就着咸菜丝,吃着这地道的京城早点,看着眼前熙熙攘攘、为生活奔忙的人群,张绥之恍惚间有种回到了普通百姓生活的错觉。
“吃完这顿,咱们就去租马。此去路途遥远,没脚力可不行。” 张绥之盘算着。行人司拨付的差旅费有限,租赁三匹像样的驿马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少不得又要他自己贴补一些。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些肉疼。
匆匆用完早饭,三人来到城门内不远处的骡马市。这里气味混杂,人喊马嘶,更加热闹。各家车马行的伙计在门口卖力吆喝,展示着膘肥体壮的牲口。
张绥之相中了一家看起来还算规整的车马行,上前与掌柜的讨价还价。
“掌柜的,租三匹脚力好些的驿马,到山海关,来回算,多少钱?”
“客官,您看这几匹,都是上好的河套马,耐跑!一天这个数!” 掌柜的伸出几个手指。
“太贵了!掌柜的,我们是小本探亲,可否再便宜些?” 张绥之皱着眉头,试图砍价。
“客官,这已是良心价了!您看这牙口,这毛色……”
就在张绥之与掌柜你来我往、争得面红耳赤之际,忽然,一个带着几分戏谑、却又熟悉无比的清脆嗓音,在他身后响起:
“哟~ 张公子这是要出远门呐?连租马的钱都要省?要不要小生帮你付了?”
张绥之浑身一僵,猛地回过头!只见晨曦中,一个身着月白色杭绸直裰、头戴同色方巾、作富家公子打扮的“少年”,正摇着一柄泥金折扇,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这“少年”生得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流转着狡黠灵动的光芒,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音,但那精致的五官和通身难掩的贵气,不是永淳长公主朱秀宁又是谁?!
这场景,与张绥之初入京城、在茶馆与她初次相遇时何其相似!只是那时她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而此刻,她却是一副偷溜出府、游戏人间的顽劣公子哥模样!
张绥之惊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钱袋差点掉在地上,结结巴巴道:“宁……宁……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左右张望,生怕被人认出。
朱秀宁“唰”地合上折扇,用扇柄轻轻敲了敲张绥之的额头,得意地扬起下巴:“好你个张绥之!长本事了?想背着本公……本公子,偷偷溜走?嗯?”
“我……我没有……我是……” 张绥之百口莫辩,脸涨得通红。
朱秀宁凑近一步,压低声音,眼中闪着恶作剧得逞的光芒:“放心~是陛下亲口答应的!准许我跟你一起去朝鲜‘见见世面’!怎么样,惊喜吧?有本公子在,还能帮你省下租马的银子呢,是不是很划算?” 她故意学着纨绔子弟的腔调,拍了拍腰间鼓鼓的荷包。
张绥之闻言,更是如遭雷击!陛下同意了?长公主随使出京?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路途艰险、礼仪规制、她的安全……但看到朱秀宁那副“你敢不答应试试”的娇蛮模样,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
“可是……殿下,这……这于礼不合,也太危险了……” 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什么殿下!叫黄莺儿!” 朱秀宁白了他一眼,不容分说地拉起他的胳膊,“走吧走吧!别磨蹭了!陆大人他们都在城门口等着呢!”
张绥之被半推半就地拉出了骡马市,花翎和阿依朵面面相觑,也只好赶紧跟上,两人看着朱秀宁的男装打扮,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小声嘀咕着“公主殿下这身打扮真俊”之类的话。
来到东直门城楼下,果然看见一队人马早已在此等候。约莫有十几人,打扮各异,有的像商队护卫,身着劲装,腰佩兵刃,神情精悍;有的像账房先生,穿着长衫,牵着驮着箱笼的骡马;还有几个扮作小厮模样,忙前忙后。队伍中间,停着两辆看起来普普通通、却明显比一般民车更加坚固宽敞的青篷骡车。
为首一人,正是锦衣卫北镇抚使陆昭霆。他今日也换上了一身藏青色团花箭袖袍,外罩一件半旧的黑缎子比甲,作商队头领打扮,但那股久居人上的沉稳气势和锐利眼神却难以完全掩盖。他看到被朱秀宁拉来的张绥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而又了然的神色,上前一步,抱拳道:“张大人,黄……黄公子,都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张绥之连忙拱手还礼,脸上带着歉意和尴尬:“有劳陆大人久候,实在是……不好意思。”
陆昭霆面无表情,低声道:“张大人不必客气。陆某此行,职责所在,首要便是确保……黄公子的安全万全。” 他刻意强调了“黄公子”三字,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正兴奋地东张西望的朱秀宁。
朱秀宁却毫不在意,她松开张绥之,快步走到那两辆骡车前,指着前面一辆装饰稍显朴素的,对秋棠和冬雪(两人也作侍女打扮)吩咐道:“秋棠,冬雪,你们坐后面那辆,看好行李!” 然后,她一把掀开前面那辆车的车帘,回头对张绥之嫣然一笑,招手道:“绥之表哥,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呀!这车宽敞,咱们正好路上说说话!”
张绥之看着那辆显然是为“表兄妹”同乘而准备的马车,又看看陆昭霆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藏锋芒的眼神,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这……这如何使得?与长公主同车而行?虽说扮作表亲,可……
“快点呀!” 朱秀宁见他犹豫,不满地跺了跺脚,娇嗔道。
张绥之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在陆昭霆“平静”的注视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爬上了马车。车厢内果然宽敞,铺着柔软的锦垫,小几上还摆着茶壶点心,倒是舒适。
朱秀宁满意地点点头,也利落地钻了进来,坐在张绥之对面,好奇地打量着车内的陈设。
这时,花翎和阿依朵也兴奋地跑到了队伍中的马匹前。陆昭霆准备的都是上好的军马,神骏非凡。二女在西南长大,自幼与马为伴,见到好马更是欢喜。阿依朵挑了一匹通体雪白、四蹄如墨的骏马,花翎则选了一匹毛色枣红、性情温顺的母马,利落地翻身上鞍,动作娴熟,引得旁边几个扮作护卫的锦衣卫都暗自点头。
张绥之从车窗探出头,再次对骑在马上的陆昭霆歉意地说道:“陆大人,此行……真是辛苦您和诸位兄弟了。”
陆昭霆驱动马匹,靠近车窗,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张绥之能听见:“张大人,客套话不必多说。陆某奉的是皇命,护的是凤驾。至于其他……望张大人自重,谨守分寸,莫要行差踏错,让陆某难做。” 话语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张绥之心中一凛,连忙点头:“陆大人放心,绥之明白,定当谨言慎行!”
这时,朱秀宁也好奇地探出脑袋,恰好听到最后几句,她眨着大眼睛,故作天真地问道:“陆大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是不是在商量路上怎么保护我呀?” 她笑嘻嘻地,完全进入了“表妹黄莺儿”的角色,“对了对了,陆大哥,以后就别叫我殿下了,怪生分的,就叫我莺儿好了!我现在就是绥之表哥的远房表妹,出来游山玩水的!”
陆昭霆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抱拳道:“是……黄公子吩咐的是。” 心中却是苦笑连连,这位小祖宗,真是会给自己出难题。
“人都齐了?出发!” 陆昭霆不再多言,调转马头,沉声下令。
鞭声清脆,车轮滚动。这支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的“商队”,缓缓驶出了巍峨的东直门,将繁华喧嚣的北京城甩在了身后,沿着官道,向着东北方向,迤逦而行。
初夏的晨风带着田野的清香拂面而来,官道两旁杨柳依依,远山如黛。张绥之坐在微微颠簸的车厢里,看着对面兴致勃勃撩开车帘看风景的朱秀宁,心情复杂难言。这突如其来的同行,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也带来了无穷的变数和……甜蜜的烦恼。前路是莫测的辽东和复杂的朝鲜,身边是身份尊贵、心思难测的长公主,暗处还有陆昭霆那双时刻审视的眼睛。这趟旅程,注定不会平静了。
朱秀宁却似乎全然不觉身边的暗流涌动,她放下车帘,转过身,托着香腮,笑吟吟地看着张绥之:“绥之表哥,从这儿到山海关,要几天呀?这一路上,都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你快给我讲讲嘛!”
看着她那纯粹而明亮的笑容,张绥之心中暗叹一声,也只能暂时收起纷乱的心绪,挤出一丝笑容,开始充当起“导游”的角色。车轮滚滚,载着心思各异的众人,踏上了充满未知的东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