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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六日,天色微明,丽江城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晨霭之中。张家府邸门前,车马齐备,行装已整。张绥之今日启程赴京,张家上下早早起身,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离愁别绪。

张绥之换上了一身便于长途骑行的靛蓝色劲装,外罩一件防风的披风,更显得身姿挺拔,英气勃勃。花翎和阿依朵也听从了张雨疏的建议,换上了汉家丫鬟常见的藕荷色与淡青色襦裙,头发梳成双丫髻,缀着简单的珠花。虽少了些部落少女的野性不羁,却更添了几分俏丽活泼,宛如两朵含苞待放的花蕾,一左一右地站在张绥之身后,眼神中既有对远行的兴奋,也有一丝离开故土的茫然。

父亲张远亭和母亲王氏站在门前,反复叮嘱着路上的注意事项,眼中满是不舍与担忧。母亲王氏更是拉着儿子的手,眼圈泛红,絮叨着要他注意身体,到了京城立刻写信报平安。

最舍不得的,自然是姐姐张雨疏。她强忍着泪水,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却把更多的叮嘱放在了花翎和阿依朵身上。她一手拉一个,语气郑重地交代:“花翎,阿依朵,姐姐就把绥之交给你们了!路上一定要照顾好他,他身子弱,别让他淋雨受凉,吃饭要按时,晚上要督促他早点休息……还有,京城不比丽江,规矩多,人心复杂,你们要机灵点,保护好他,别让人欺负了去!”她说着,声音又有些哽咽。

花翎和阿依朵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和保证:“雨疏姐姐放心!我们一定把绥之哥哥照顾得好好的!谁敢欺负他,我们就用箭射他!”

张绥之看着家人,心中亦是酸楚,但他知道男儿志在四方,此刻不能流露出太多软弱。他深吸一口气,对父母和姐姐深深一揖:“爹,娘,姐姐,你们保重!孩儿(弟弟)定会勤勉任事,不负期望!一有机会,便会写信回来!”

“去吧,路上小心!”张远亭挥了挥手,声音低沉。

张绥之不再犹豫,翻身上马。花翎和阿依朵也利落地跨上各自的坐骑。马蹄声起,三人一行,在家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缓缓驶出了丽江古城,踏上了通往京师的漫漫长路。

离开熟悉的家乡,初时的新鲜感过去后,旅途的艰辛便逐渐显现。但好在有花翎和阿依朵这两个活泼的丫头在身边,行程倒也不至于枯燥乏味。她们是第一次离开云南这么远,对沿途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见到平原一望无际的稻田,会惊呼“好大的坝子!”;见到奔腾的大江大河,会兴奋地比划着比金沙江还要宽阔;见到风格迥异的城镇集市,更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她们的纯真与活泼,如同两只欢快的云雀,驱散了张绥之心头离乡的愁绪和前途未卜的阴霾。张绥之也乐得给她们讲解风土人情,有时还会考较她们认路、辨识方向,旅途倒也充满了乐趣。两个丫头虽然闹腾,但对张绥之的照顾却是无微不至,宿营时抢着搭帐篷、生火做饭,骑马时一前一后护卫,倒真成了两个尽职尽责的小小“护卫丫鬟”。

时光荏苒,一路晓行夜宿,跋山涉水。转眼间,已是四月八日,清明时节。天气转暖,草木葱茏,但清明时节的雨,也说来就来。这一日,三人骑马行至江西地界,目标是前方的南昌府。午后天空还是一片晴朗,不料将近傍晚时分,天色骤然阴沉下来,乌云四合,狂风卷着沙土扑面而来。

“绥之哥哥,看样子要下大雨了!”花翎勒住马,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担忧地说。

阿依朵也蹙起秀眉:“离南昌府还有十多里地呢,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办?”

张绥之看了看天色,心中也是一沉。清明时节的暴雨,又急又猛,若被淋个透湿,极易感染风寒。他正思索着是加快速度赶路,还是找个地方暂避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了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

“快看!那边有灯光!”眼尖的花翎忽然指着右前方风雨中隐约透出的一点微弱光芒喊道。

三人催马靠近,只见风雨中,一座孤零零的二层木楼伫立在荒草丛生的官道旁,门前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定,灯笼上模糊可见“悦来客栈”四个字。这是一家典型的荒野客栈,看起来有些年头,木墙斑驳,在暴雨中显得格外破败和阴森。

但此刻,也顾不了许多了。花翎一个箭步跳下马,冲到客栈紧闭的木门前,用力拍打着门板,大声喊道:“喂!有人吗?开门!我们要住店!”

阿依朵也赶紧下马,扶着张绥之走到屋檐下暂避越来越大的雨水。

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女人的脸。这女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面色有些苍白,容貌倒是端正,但一双眼睛却冷冰冰的,不带丝毫热情,她扫了一眼门外淋得狼狈的三人,尤其是看到花翎和阿依朵两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时,眼神更是淡漠,冷冷地道:“没房了,客满,去别处吧。”说着就要关门。

花翎一听就急了,一把抵住门,柳眉倒竖:“你这女人怎么这样?没看见外面下这么大的雨吗?我家公子金贵,淋病了你可担待得起!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她学着戏文里恶仆的腔调,试图唬住对方。

那女人闻言,非但没有害怕,嘴角反而勾起一丝讥诮的冷笑,目光越过花翎,落在门口身形挺拔、虽略显狼狈却难掩俊朗气度的张绥之身上,停顿了一下,才又冷冷开口:“管你是谁,没房就是没房。”她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目光在张绥之脸上又停留片刻,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却带着一种令人不舒服的诡异感,“……只剩一间堆放杂物的偏房,又小又破,你们要是不嫌弃,可以挤一挤。不过……”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我提醒你们,这店里……不太平,晚上最好警醒点。”

“不太平?什么意思?”阿依朵警觉地问。

老板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没什么,就是……闹鬼。住不住,随你们。”说完,她让开了门缝。

闹鬼?花翎和阿依朵对视一眼,她们从小在山寨长大,听过不少山精鬼怪的故事,倒不怎么怕,反而有些好奇。但张绥之是读书人,向来子不语怪力乱神,此刻闻言,眉头微蹙。

他上前一步,拦住还要争辩的花翎,对那老板娘拱手行了一礼,态度谦和:“老板娘,打扰了。雨势太大,实在无法赶路。既然还有一间房,烦请行个方便,我们住一晚,房钱照付。”

那老板娘见张绥之举止有礼,谈吐文雅,脸色又缓和了些,点了点头:“进来吧。马牵到后面棚子里。”她侧身让三人进了客栈。

客栈大堂里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变和廉价酒菜混合的古怪气味。桌椅陈旧,地面也不甚干净,果然是一副破败景象。除了他们,似乎并无其他客人,安静得有些诡异。

老板娘不再多言,指了指大堂侧面一扇窄小的木门:“那就是偏房,自己收拾一下。晚饭只有些冷馒头和咸菜,要吃的话,额外付钱。”说完,她便转身走向柜台后,不再理会他们。

张绥之道了谢,带着花翎和阿依朵推开那扇偏房的门。里面果然堆了些杂物,布满灰尘,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和一张破桌子。但总比淋雨强。三人动手简单收拾了一下,勉强可以歇脚。

窗外,暴雨如注,狂风呼啸,吹得客栈门窗咯咯作响。在这荒郊野外的风雨之夜,住进这样一家透着古怪的客栈,听着老板娘那句“闹鬼”的警告,三人的心中,都不由自主地蒙上了一层隐隐的不安。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花翎和阿依朵动作麻利地将三匹马牵到客栈后院的简易马棚拴好,又仔细检查了鞍鞯和行囊,这才拍打着身上的雨水,一左一右地拉着张绥之,重新走进了客栈大堂。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酒气、汗味、劣质烟草味以及食物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与门外凄风冷雨的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大堂内的景象,也出乎张绥之的预料。方才在门口只觉得冷清,此刻才看清,这看似破败的荒野客栈,内里竟颇为“热闹”。

大堂中央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张八仙桌,围坐着六个军汉。这些人显然已在此盘桓多时,桌上杯盘狼藉,堆满了啃剩的骨头和空酒坛。他们个个膀大腰圆,面色赤红,敞着胸襟,吆五喝六地划着拳,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喧哗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为首一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满脸横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斜划至脸颊,更添几分凶悍。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鸳鸯战袄,虽未披甲,但腰间悬挂的腰牌却清晰可见,上面刻着“都指挥使司·赵德崇”的字样。官阶不低,但此人举止粗野,眼神流里流气,不时用猥琐的目光扫视着大堂内其他客人,一看便知是兵痞中的兵痞,绝非善类。店里的那个瘦小伙计,正满头大汗地围着这张桌子转,生怕伺候不周。

靠窗的一张小方桌旁,独坐一人。此人一身青布劲装,洗得发白,身形瘦削却挺拔如松。他背对大门,面前只放着一壶酒,一只杯,自斟自饮,悄无声息。虽未见他正脸,但那股子遗世独立、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却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仿佛自成一方天地。桌上,靠着他手边,放着一柄用灰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事,形状狭长,应是兵器。

另一侧墙角,则坐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儒生袍的年轻书生,面前摆着一碟花生米,一壶淡酒,正就着昏暗的灯光,摇头晃脑地低声诵读着一本破旧的书籍,对周围的嘈杂充耳不闻,显得十分落魄。

最引人注目的,是靠近柜台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位出家人。一位是年约五旬的道姑,面容清癯,眼神澄澈,透着一种超然物外的平静。她梳着规整的道髻,插着一根简单的木簪,身穿一尘不染的灰色道袍,虽朴素,却自有一股仙风道骨的气度。她身旁,跟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道姑。这小道姑生得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一双大眼睛如同山涧清泉,纯净无邪。她同样穿着灰色道袍,却难掩其窈窕身姿和青春气息,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莲。师徒二人安静地用着简单的素斋,与世无争。

张绥之目光扫过全场,略一沉吟,便带着花翎和阿依朵,径直走向了那对道姑师徒的桌子。他觉得与出家人同坐,或许能清静些。

然而,他们三人的出现,尤其是花翎和阿依朵这两个容貌俏丽、衣着鲜亮的小姑娘,立刻吸引了那桌军汉的注意。为首的赵德崇眯着一双醉眼,在花翎和阿依朵曲线初显的身段上逡巡片刻,又瞟了瞟面如冠玉、气质文弱的张绥之,脸上露出淫邪的笑容,用沙哑的嗓子高声怪笑道:“哟!兄弟们快看!哪儿来的兔儿相公?长得比娘们还水灵!身边还带着两个这么标致的小丫头!啧啧,前凸后翘,这身段……晚上伺候起公子来,怕是腰都要累断了吧?哈哈哈!”

他旁边的军汉们也跟着起哄,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就是!小子,你一个人消受得了两个吗?不如分一个给哥哥们乐呵乐呵?”

“对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把丫头送过来陪爷们喝几杯!”

花翎和阿依朵何曾受过这等侮辱,顿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花翎更是气得就要拔刀,被张绥之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张绥之面色沉静,眼神却冷了下来,他低声对二女道:“疯狗乱吠,何必理会?莫要生事。”他深知这些兵痞无法无天,在此荒郊野店,冲突起来吃亏的肯定是自己这边。

他强压下怒气,对那桌军汉的挑衅置若罔闻,径直走到道姑桌前,拱手一礼,温言道:“二位仙姑请了,晚生张绥之,携两位小妹途经此地,风雨所阻,欲在此暂歇,不知可否叨扰,拼个桌角?”

那年长道姑抬眼看了看张绥之,见他举止有礼,目光清正,便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如秋水:“施主请便。出门在外,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多谢仙姑。”张绥之道谢后,便与花翎、阿依朵在桌子的另一侧坐下。花翎和阿依朵兀自气鼓鼓地瞪着那桌军汉,但在张绥之的眼神示意下,终究没有发作。

坐下后,花翎为了发泄不满,也为了彰显“我家公子不差钱”,立刻扬声招呼伙计,点了一大堆吃食:“伙计!把你们店里最好的酒菜都端上来!有什么红烧肘子、清蒸鲥鱼、白切鸡、桂花鸭……统统都要!再烫一壶上好的花雕酒!”

那伙计见来了豪客,连忙点头哈腰地应下,不一会儿,便陆续端上来不少硬菜。虽然这荒野小店的手艺远不能与城里大酒楼相比,但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热腾腾的饭菜香气,也足以让人食指大动。张绥之奔波一日,也确实饿了。

花翎和阿依朵虽是丫鬟,但从小在寨子里也是被宠着长大的,没什么主仆尊卑的刻板观念,加上张绥之待她们如妹妹,便也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起来。她们见对面两位道姑只吃着简单的青菜豆腐,心生怜悯,便主动将一盘香气扑鼻的桂花鸭和一碟精致的点心推了过去。

“仙姑,师傅,你们也尝尝吧!光吃素多没滋味!”阿依朵热情地说。

那年长道姑清虚微微一笑,合十道:“多谢二位小施主美意,出家人清修,不食荤腥。”

倒是那小道姑慧心,看着油光锃亮、色泽诱人的桂花鸭,忍不住悄悄咽了口口水,大眼睛里流露出渴望,但见师傅拒绝,也只好低下头,小口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张绥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觉得这小道姑纯真可爱,便温和地笑道:“仙姑不必拘礼,些许点心是素的,但尝无妨。出门在外,不必过于苛求。”

清虚道姑看了看徒弟,又看了看张绥之真诚的目光,终是轻轻点了点头。慧心顿时喜上眉梢,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点心,小口小口地吃起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她不时偷偷抬起眼帘,飞快地瞟一眼对面那位俊俏得不像话的公子哥儿,只觉得他说话温柔,笑容好看,比山里的师兄们不知强了多少倍,一颗少女的芳心,不由得怦怦乱跳,脸颊也悄悄飞起了两朵红云。

清虚道姑似乎察觉到了徒弟的异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慧心立刻像受惊的小鹿般低下头,不敢再看。清虚这才对张绥之道:“贫道清虚,这是小徒慧心,在庐山三清观修行。不知施主如何称呼?这是要往何处去?”

张绥之不愿暴露身份,只含糊答道:“晚生姓张,家中行三,仙姑唤我张三即可。此番是带着两个妹妹,前往京城探访一门远亲。”

就在他们低声交谈之际,客栈大门再次被“哐当”一声推开,风雨裹挟着两道窈窕的身影闯了进来。

众人循声望去,不由得眼前一亮。只见当先一位女子,年约二八,身穿一袭质地精良、剪裁合体的月白色苏绣襦裙,外罩一件藕荷色缠枝莲纹的缎面斗篷,虽被雨水打湿了些许裙摆,却丝毫不掩其华贵气质。她云鬓微湿,斜插一支点翠蝴蝶簪,耳坠明珠,面容姣好如新月生晕,蛾眉淡扫,朱唇一点,举止间自带一股书香门第的优雅与疏离。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青布衣裙、做丫鬟打扮的少女,同样眉清目秀,手里拎着两个沉重的包袱,显然主仆二人也是被暴雨所阻。

这主仆二人的出现,立刻让原本喧闹的大堂安静了片刻。那桌军汉们的目光,如同饿狼般瞬间聚焦在这位官家小姐身上,眼中的贪婪和淫邪比刚才看花翎阿依朵时更甚。

赵德崇舔了舔嘴唇,嘿嘿笑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净来些水灵灵的娘们!这个更带劲,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兄弟们,今晚有福了!”

那小姐闻言,柳眉微蹙,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与惊慌,拉着丫鬟急忙向里走,想避开这些兵痞。

张绥之见状,心中不忍,同时也想化解一下刚才军汉针对自己这边的注意力,便起身含笑招呼道:“这位小姐,风雨甚大,若不嫌弃,可来这边同坐。”

那小姐闻声望去,见是一位气质清雅、容貌俊美的少年公子相邀,心中稍安,但仍是警惕地问道:“多谢公子好意。只是……公子如何知晓我是小姐?”她自认穿着并无明显标识。

张绥之微微一笑,从容道:“小姐步履从容,气度不凡,虽经风雨,发髻衣衫不乱,显是自幼教养严谨。再者,小姐裙裾所沾泥水,色泽黄中带红,乃是南昌府官道特有的‘丹霞土’,且溅射痕迹较新,应是今日才从南昌府方向乘车而来,途中遇雨,不得已下车步行至此。观小姐年纪装扮,应是随父兄在南昌府衙任职的家眷吧?而且,听小姐官话中带着一丝金陵口音,想必原籍应是南京?”

他这一番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精准的推断,不仅让那位小姐惊得掩住了朱唇,连一旁独饮的剑客、诵读的书生以及清虚道姑,都忍不住投来惊讶的目光。

那小姐怔了片刻,方才展颜一笑,如冰雪初融,赞道:“公子真是好眼力,心思缜密,令人佩服。小女子姓苏,家父确在南昌府为官。公子猜得不错,我原籍金陵。”

她身边的丫鬟也悄悄扯了扯小姐的衣袖,小声嘀咕:“小姐,这位公子……生得好生俊俏!”

苏小姐嗔怪地瞥了丫鬟一眼,嘴角却带着笑意,低声道:“确实俊俏,不过……年纪小了些,像个没长开的弟弟,非我所喜。”她这话声音虽轻,但在相对安静的大堂里,还是隐约传到了张绥之耳中。

张绥之顿时尴尬地僵在原地,脸上刚刚泛起的得体笑容瞬间凝固。他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评价“太嫩”、“不喜欢弟弟”,心中又是好笑又是窘迫。

“噗嗤!”花翎和阿依朵可不管那么多,听到苏小姐的话,再看张绥之那副吃瘪的样子,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毫无形象可言。

苏小姐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脸上微红,歉然地看了张绥之一眼,却没有走向他的桌子,而是拉着丫鬟,走向了那位一直沉默独坐的剑客桌旁,福了一礼,轻声道:“这位侠士,可否行个方便?”

那剑客头也未回,只是微微侧身,让出了半张桌子,依旧一言不发,自顾饮酒。但这份沉默的绅士风度,却让苏小姐安心不少,道谢后便与丫鬟坐下了。

张绥之摸了摸鼻子,自嘲地笑了笑,重新坐回座位。花翎和阿依朵还在偷笑,被他瞪了一眼,才勉强忍住。

就在这时,客栈外的风雨声骤然加剧,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门窗,仿佛有无数恶鬼在咆哮。油灯的火苗被从门缝窗隙钻入的冷风吹得剧烈摇曳,明灭不定,映得大堂内众人的脸庞都显得有些阴晴不定,诡谲难测。

老板娘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柜台后,幽幽地望了一眼窗外漆黑的雨夜,又扫了一眼大堂内形形色色的客人,嘴角似乎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低声自语般喃喃道:“雨这么大……鬼,也该出来活动活动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每个人的耳中。一股莫名的寒意,悄然在大堂内弥漫开来。

老板娘那句幽幽的“闹鬼”之言,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大堂内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众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阴晴不定。

那赵德崇被手下哄笑,又灌了几口烈酒,壮起胆子,为了显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猛地一拍桌子,粗声粗气地朝柜台喊道:“喂!老板娘!老子兄弟们自打一进来,就听你神神叨叨说什么闹鬼闹鬼的!光说不练假把式!你倒是给爷们说道说道,你这破店,到底闹的什么鬼?是吊死鬼还是淹死鬼?说出来让爷们乐乐!”

他手下的军汉们也纷纷起哄:“对啊!说出来听听!”

“是不是你这老板娘自己心里有鬼啊?哈哈哈!”

老板娘从柜台后抬起眼皮,冷冷地扫了赵德崇一眼,那眼神冰得让赵德崇这等莽汉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放下手中擦拭的酒杯,声音平缓却带着一股阴森之气,缓缓开口道:“既然军爷想听,那我就说说。不过,听了若是晚上睡不着觉,可别怪我。”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约莫四十年前,这地方,还不是客栈,是一片荒废的宅基。那时节,兵荒马乱,附近的山里,盘踞着一伙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有一年,一户外地逃难的人家路过此地,想在废宅里暂歇一宿。那户人家有个女儿,年方二八,生得颇有几分姿色。结果……被那伙土匪盯上了。”老板娘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压抑的悲愤,“当晚,土匪闯了进来,杀光了那户人家的男丁,将那姑娘……玷污了。”

“那姑娘性子刚烈,受此大辱,趁土匪不备,就在这宅子的一根房梁上,用衣带……上吊自尽了。”老板娘指了指大堂一侧一根粗壮黝黑的房梁,众人顺着她手指望去,只觉得那梁柱在摇曳的灯光下,仿佛真的萦绕着一股不散的怨气。

“那帮天杀的土匪,为了毁尸灭迹,就把那姑娘的父母兄弟……全都扔进了后院的枯井里。”老板娘说完,闭上了嘴巴,不再言语。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忙前忙后的店小二,恰巧端着一盘菜经过,闻言也缩了缩脖子,脸色发白地插嘴道:“老板娘说的都是真的!小的……小的前两年守夜的时候,就亲眼见过……一个白影子,飘飘忽忽的,从那井口钻出来,又飘进去……可吓人了!”

小道姑慧心听到这里,早已吓得花容失色,小手紧紧抓住师傅清虚的袍袖,身子微微发抖,下意识地就往旁边靠,不知不觉竟贴到了张绥之的身边,仿佛这样才能找到一丝安全感。张绥之能感受到她身体的轻颤,心中升起一丝怜悯,并未躲开。

那些军汉们虽然嘴上嚷嚷着不怕,但听完这有鼻子有眼的故事,又是在这风雨交加的荒郊野外,不少人也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喝酒划拳的声音都小了许多。那赵德崇更是面色微微发白,强装镇定地又灌了一口酒,骂道:“呸!晦气!老子杀人都不怕,还怕个吊死鬼?”

张绥之冷眼旁观,心中暗笑:这赵德崇看似凶悍,原来也是个怕鬼的纸老虎。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外面的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雷声隆隆,愈发骇人。酒劲上涌的赵德崇,贼心不死,那双淫邪的眼睛又开始在苏小姐身上打转。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拎着酒壶,径直走到苏小姐和剑客的桌前。

“小……小娘子!”赵德崇打着酒嗝,满嘴喷着酒气,伸手就要去摸苏小姐的脸,“一个人……多寂寞啊!来,陪……陪军爷我喝一杯!暖暖身子!”

苏小姐吓得惊叫一声,慌忙后退,躲到了那一直沉默的剑客身后。那剑客终于动了!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射出两道寒光,如同利剑出鞘!一直放在手边、用灰布包裹的长条物事被他瞬间握住,“仓啷”一声,一道寒光闪过,竟是一柄造型古朴的长剑!剑尖直指赵德崇的咽喉!

“滚!”剑客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赵德崇被这突如其来的剑光和杀气吓了一跳,酒醒了一半,但他仗着人多,又觉得失了面子,恼羞成怒地吼道:“妈的!哪里来的野小子!敢管老子的闲事!兄弟们,抄家伙!”

他手下的军汉们纷纷起身,抽出腰刀,将剑客和苏小姐围在中间,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老板娘如同鬼魅般突然出现在双方之间,她冷冷地看着赵德崇,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威慑力:“赵军爷,我这儿是做生意的地界,不是校场。要打要杀,请出去。若是惊扰了其他客人,坏了我的规矩,只怕……今晚就不止是鬼魂找上门了。”

她这话意有所指,配合着窗外诡异的风雨声和刚才的鬼故事,让赵德崇心里直发毛。他看了看面色冰冷、剑术显然不俗的剑客,又瞥了一眼对面桌上,不知何时也已站起身,手按刀柄,虎视眈眈的花翎和阿依朵(张绥之暗中示意她们准备),知道自己今晚恐怕占不到便宜。

他悻悻地啐了一口,恶狠狠地瞪了剑客一眼:“小子,算你走运!我们走!”带着手下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经过这么一闹,赵德崇心中憋火,恰好看见旁边桌上那个一直埋头读书的落魄书生,似乎刚才也在偷偷看他这边,顿时找到了出气筒,冲过去一把揪住书生的衣领,骂道:“穷酸!你他娘的从老子一进来就偷偷摸摸地看!看什么看?再看信不信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当泡踩!”

那书生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哆嗦,连连作揖求饶:“军爷息怒!军爷息怒!小人不敢!小人不敢!”慌忙低下头,再也不敢抬起。

经过这番冲突,大堂内的气氛更加诡异沉闷。张绥之觉得不宜久留,便起身对清虚道姑打了个招呼,拉着花翎和阿依朵,准备上楼回房休息。

那剑客见冲突平息,也收剑入鞘,依旧沉默地坐下。苏小姐惊魂未定,感激地看了剑客一眼,低声问道:“多谢侠士相助,不知高姓大名?”

剑客头也不抬,只淡淡道:“徒锋。”声音依旧冰冷,但却主动挪了挪位置,将靠近楼梯口、相对安全的一侧让给了苏小姐主仆,自己则面朝大堂,显然是要为她们守夜。这份沉默的守护,让苏小姐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异样的暖流和安全感。

老板娘领着张绥之三人上了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来到二楼那间所谓的“偏房”。房间果然狭小破旧,除了一张勉强能睡下两人的木板床和一张破桌子,几乎别无他物,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

老板娘用她那特有的冰冷语调说道:“就这儿了,破是破了点,凑合住吧。不过……”她意味深长地扫了张绥之和花翎、阿依朵一眼,语气带着警告,“这破房子,隔音差得很。你们年轻人,火气旺,我不管你们是公子丫鬟还是什么关系,晚上给我安分点!不准胡闹!要是让老娘听到什么男欢女爱的浪叫声,吵得别人睡不着,有你们好看!”说完,也不等张绥之回答,便转身下楼了。

张绥之被她这番话臊得满脸通红,尴尬得无地自容。花翎和阿依朵倒是没太在意,反而觉得这老板娘说话有趣,互相挤了挤眼睛。

进了房间,关上门,问题来了:只有一张床,怎么睡?

张绥之自然是发扬风度:“我是男人,皮糙肉厚,我打地铺就好。你们俩睡床。”

花翎立刻反对:“那怎么行!地上又潮又冷,你是公子,万一着凉生病了怎么办?我和阿依朵身体好,我们打地铺!”

阿依朵也连连点头:“对!绥之哥哥你睡床!”

三人争执不下。花翎眼珠一转,忽然笑嘻嘻地提议:“要不……咱们挤一挤?这床虽然小了点,但咱们三个都不胖,侧着身子应该能睡下!”

张绥之一听,心跳骤然加速,连忙摆手:“不行不行!这……这成何体统!”

阿依朵却觉得这主意不错,也附和道:“对啊对啊!挤一挤暖和!咱们在寨子里有时候打猎晚了,不也经常几个人挤一个帐篷嘛!”

张绥之看着二女天真烂漫、毫无邪念的样子,反倒显得自己心思不纯了。他拗不过她们,又实在不忍心让她们睡地上,只好红着脸,勉强同意:“那……那好吧。但是……说好了,只是睡觉,不准胡闹!”

“知道啦!啰嗦!”花翎和阿依朵异口同声地笑道,显得十分开心。

火把寨的姑娘做事果然利落。两人手脚麻利地开始铺床打扫,虽然条件简陋,但还是尽力将床铺整理得干净舒适。花翎从行囊里取出带来的干净床单铺上,阿依朵则打来清水,擦拭桌椅。接着,她们又不由分说地帮张绥之脱下被雨水打湿的外袍,换上干净的寝衣,动作自然熟练,仿佛做过无数次一般。

张绥之被她们伺候着,浑身不自在,却又无法拒绝。一切收拾停当,已是深夜。窗外风雨声依旧呼啸,更显得屋内这一方小天地格外静谧。

最终,三人按照约定,挤在了那张狭小的木板床上。张绥之睡在最里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花翎睡在中间,阿依朵睡在最外侧。床实在太小,三人几乎是背贴胸、肩并肩地挤在一起,才能勉强躺下。

张绥之虽然嘴上说着“不准胡闹”,也极力克制自己,但身边躺着两个青春窈窕、身体温软的少女,鼻尖萦绕着她们身上特有的、混合着皂角清香和少女体香的气息,尤其是阿依朵,因为空间拥挤,几乎是半侧着身子贴在了他的背上,那柔软的触感和温热的体温,不断透过薄薄的寝衣传来……他一个情窦初开、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如何能心如止水?只觉得浑身燥热,心跳如鼓,某个不争气的部位,也悄悄有了反应。

他窘迫得一动不敢动,生怕被身边的两个丫头发现自己的窘态。黑暗中,他能清晰地听到花翎和阿依朵均匀的呼吸声,她们似乎毫无杂念,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显然是白天赶路累了。

听着她们安稳的呼吸,感受着她们毫无防备的信任,张绥之心中的旖旎念头渐渐被一种莫名的安宁所取代。连日奔波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最终,强烈的困意战胜了青春的躁动,他也沉沉地睡去了。

然而,就在他睡得最深最沉的时候,一阵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女子哭泣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耳边,幽幽地飘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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