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江第一次对国际工程部副经理周振邦产生怀疑,是在那个被赤道阳光烤得发软的午后。
雅加达项目部办公地,周振邦站在白板前,白衬衫领口泛黄,手里的马克笔在白板上划出断断续续的线条。
“电压不稳的问题,”越南业主代表陈先生用带着口音的英语说,“已经影响了整个工业园区的生产。”
窗外,东南亚的太阳正炙烤着大地,会议室里的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周振邦在白板上画着系统图,箭头交错,符号密布,像一张精心编织的蛛网。
“我们需要时间,”周振邦的笔尖在白板上轻轻敲打,发出啄木鸟般的声响,“电力系统很复杂,就像人体经络——”
张江坐在后排,看着周振邦的白板。那些线条优美流畅,逻辑严密自洽,像一首精雕细琢的十四行诗。可惜,诗解不了越南工厂的困境。流水线因为电压骤降而停摆,工人们站在机器旁,像迷失在麦田里的守望者。
“他在编织语言的金缕衣,”张江在当天的工程日志里写道,“遮盖的是无能为力的躯体。”
那是怀疑的种子,埋进了张江职业信仰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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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是在湄公河三角洲的雨季。
暴雨如注,河水暴涨,临时搭建的变电站危在旦夕。张江连夜制定了三套应急方案,包括最坏的搬迁计划。视频会议上,周振邦的影像在屏幕里闪烁不定。
“不能撤,”周振邦的声音隔着千山万水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撤了就是承认设计缺陷。”
“周总,水位还在上涨,”张江盯着监控画面里汹涌的河水,“再不下决定,设备就保不住了。”
周振邦沉默了。张江能听见电话那端轻微的呼吸声,像远处潮汐的起落。
“启动备用发电机,”良久,周振邦说,“加强堤防。我相信我们的设计经得起考验。”
那夜,张江和工人们冒雨奋战到天明。他们用沙袋筑起临时堤坝,水泵的轰鸣声与暴雨合奏出一曲悲壮的交响。雨水顺着安全帽的边缘流下,在张江眼前形成一道水帘。透过这帘幕,他看见周振邦的决策像精致的瓷器——美丽,易碎,经不起现实的轻轻一碰。
天亮时分,雨停了,变电站保住了。但张江知道,这不是周振邦的“相信”带来的奇迹,而是工人们满身泥泞换来的侥幸。
回到宿舍,张江在潮湿的笔记本上写下:“领导者不该是吟游诗人,用华丽的辞藻粉饰困境。他应该是灯塔,哪怕光芒微弱,也要指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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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让张江彻底醒悟的,是哈萨克斯坦的风雪夜。
零下三十度,北风如刀。阿克套项目的输电线路出现大规模覆冰,三条主干线跳闸,整座城市陷入黑暗。
应急指挥部里,哈方代表、技术专家、施工团队挤作一团。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焦虑,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交织升腾,像无数不安的灵魂。
周振邦站在人群中央,依旧衬衫笔挺。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投影仪在墙上投出精美的ppt。动画演示,数据曲线,对比分析——一场视觉的盛宴。
“根据我们的模拟计算,”周振邦切换着幻灯片,“覆冰将在二十四小时后自然融化。”
哈萨克斯坦的老工程师穆拉特猛地站起来,拳头砸在桌上,震得咖啡杯叮当作响:“二十四小时?城市会变成冰窖!医院里的病人怎么办?”
张江走到窗前,在结霜的玻璃上画了一个问号。窗外,雪片纷飞,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他想起大学时读过的《乞力马扎罗的雪》,想起那只冻死在雪山上的豹子——它到底在寻找什么?
“周总,”张江转身,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我建议立即启动融冰装置,虽然这会损坏部分设备,但能尽快恢复供电。”
周振邦的笑容僵在脸上:“你知道那套设备的价值吗?数千万的投资——”
“你知道数万居民在黑暗中等一夜的价值吗?”张江第一次打断领导的话。
会议室静得能听见暖气片的流水声。所有人都看着周振邦,这个平日里口若悬河的男人,此刻却像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一个音符。
那一刻,张江看见了真相:周振邦不是不愿意解决问题,他是真的不知道如何解决。那些华丽的ppt,那些流畅的系统图,那些听起来头头是道的分析,都只是他精心编织的茧,把自己包裹在专业与权威的假象里。
“他活在理论的真空里,”张江后来对同事说,“而我们,都在现实的重力下挣扎。”
那夜,张江越级请示,启动了融冰装置。电力在两个小时后就恢复了,设备损伤的代价是三百万元。周振邦在第二天的总结会上,依然做了一场精彩的报告,把这次成功处置归功于自己的“精准预判”和“科学决策”。
没有人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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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国内,张江递交了转部门申请。
人事部主任老杨找他谈话:“小张啊,周总那边正是用人之际,你怎么这个时候要走呢?”
张江看着窗外。设计院的老榕树在风中摇曳,光影在地板上碎成一片片回忆。他想起雅加达的烈日,湄公河的暴雨,哈萨克斯坦的风雪。想起周振邦在白板前的身影,在视频里的沉默,在ppt前的从容。
“杨主任,”张江轻声说,“有的人擅长描述问题,有的人擅长解决问题。我发现自己更适合和后一种人共事。”
老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申请书上签了字。
走出人事部,张江在走廊遇见周振邦。他依旧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正要赶赴一个重要的会议。
“小张,”周振邦拍拍他的肩膀,“听说你要去新能源事业部?好啊,年轻人多闯闯是好事。”
张江看着这位曾经仰望的领导,忽然发现他的领带有点歪,衬衫领口磨损得厉害。那些曾经耀眼的光环,不知何时已悄然褪色。
“周总,”张江说,“保重。”
两个字,轻如叹息,却重如千钧。
转身离开时,张江想起哈萨克斯坦那个风雪夜,他在工程日志上写的最后一段话:
“有的人像精美的包装盒,打开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追随这样的人,就像在沙漠里追逐海市蜃楼——你跑得越远,离水源就越远。今天,我决定停下这无谓的奔跑,去寻找真实的绿洲。”
电梯门缓缓关闭,将国际工程部的喧嚣隔绝在外。张江靠在轿厢壁上,看着楼层数字依次亮起,像阅读自己职业生涯的新篇章。
他知道,前方还有无数问题等待解决。但这一次,他将跟随那些真正敢于直面问题、解决问题的人——哪怕他们衣衫褴褛,满身泥泞,至少,他们走在真实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