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冷雨下得绵密,设计院老旧的窗框被风刮出呜咽般的声响。王旭端着搪瓷杯站在窗前,看雨丝斜打在梧桐最后几片枯叶上——那些叶子在枝头挣扎了整个秋天,此刻正以螺旋状的轨迹坠落,像某种不愿谢幕的舞蹈。
国际工程部的办公室弥漫着陈年图纸和打印墨粉混合的气味。墙角暖气片发出规律的嗡鸣,却驱不散空气里无孔不入的潮湿。
“王工,还不走?”助理小陈裹紧羽绒服,挎包带子上挂着个毛线织的驯鹿挂件。
“等个越洋电话。”王旭转身时,搪瓷杯口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表情。办公桌角落摆着女儿用黏土捏的圣诞树,彩灯已经不会亮了。
这是他在设计院的第十六年。
手机在木质桌面上震动出沉闷的回响。猎头林娜的声音带着被电波揉皱的兴奋:“王旭,非洲那个区域总监职位定了,年薪比现在高60%,还有项目分红。他们特别看重你在中亚带队的经验。”
窗外,一辆轿车碾过积水,溅起的水花在暮色中短暂闪烁。王旭望着墙上那幅褪色的世界地图——上面密密麻麻的图钉记录着他经手的项目,像散落在各大洲的孤岛。
“我考虑一下。”
挂断时,走廊传来胶底鞋急促摩擦水磨石地面的声音。部门主任老周推门带进一股寒气,呢子大衣肩头深色的水渍正在缓慢扩散。
“紧急会议,十分钟后三号会议室。”
没有预兆,就像窗外的冬雨突然加大了力度。王旭放下搪瓷杯,杯底与木质桌面碰撞出钝重的声响。
会议室里,空调冷气嘶嘶低语。老周站在投影前,屏幕蓝光映亮他额头的汗珠。
“莫桑比克输变电项目,”他喉结滚动,“业主单方面终止合同。”
死寂。然后空气如玻璃般碎裂。
王旭感觉脊椎一寸寸凉下去。那个项目——他带领团队鏖战两年,从技术标书到融资方案,是部门未来三年最大的利润来源。就像精心搭建的积木城堡,被无形的手瞬间推倒。
“为什么?”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政局变动…新政府拒绝承认前任签署的所有协议。”老周的声音飘忽如烟,“按照合同,我们拿不到任何预付款赔偿。”
更深的寂静吞噬了所有声音。王旭看见对面年轻工程师张昊的脸——那张曾因首次参与国际项目而熠熠生辉的脸,此刻正迅速灰败下去,像突然断电的灯。
散会后,王旭在座位上停留良久。夕阳完全沉没了,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如一片浮动的星河。他打开电脑,邮箱里躺着人力资源部的群发邮件——《关于近期项目调整及人员优化方案的说明》。
优化。他无声地咀嚼这个词。像道温柔的帘幕,遮盖住断崖式下跌的残酷。
手机再次震动。妻子舒涵的短信:“女儿学费催缴单到了,你几点回来?”
文字在屏幕上跳动,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他没有回复,而是点开银行App。那个熟悉的数字,曾经稳定如钟摆,如今却显得如此单薄。中产——他想起这个词,光鲜亮丽的外壳下,竟是如此脆弱的生态。就像精心修剪的盆栽,只要切断主干,便会迅速枯萎。
电梯下行时,他遇见财务部的小赵——一个总爱在茶水间分享理财心得的年轻人。此刻对方眼神闪躲,匆匆挤出一句“王工保重”,便逃也似地离开。
设计院大堂空旷无人。王旭推开旋转门,夏末的热浪裹挟着城市喧嚣扑面而来。他站在台阶上,望着霓虹灯下来往的车流——那些匆忙归家的人们,有多少和他一样,依靠着唯一的水源,在干旱来临前毫无察觉?
手机又响,林娜发来新微信:“机会不等人。”
他仰起头,设计院大楼在夜色中巍峨耸立,每一扇窗户都曾是他攀登的阶梯。十六年,他从青涩学子成长为国际部的骨干,却从未想过,这条看似坚实的路,会突然在脚下塌陷。
雨滴毫无征兆地落下,冰凉地溅在他脸上。王旭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打湿西装。路过一家房产中介,橱窗里的豪宅照片光鲜亮丽,旁边小屏幕上滚动着红色标语:“财务自由,从多元收入开始。”
他苦笑。这道理如此浅显,却要付出如此代价才真正明白。
在街角便利店,他买了包女儿爱吃的巧克力。收银员低头找零时,轻声哼着走调的歌。王旭突然想起大学时代读过的诗:“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而他,竟在一条河里漂了十六年。
雨幕深处,家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王旭在楼下站了很久,看着那道光,仿佛在凝视遥远彼岸。湿透的西装紧贴皮肤,冷意渗进骨髓。他摸出手机,给林娜回复:
“明天见面详谈。”
然后他删除了草稿箱里写了三年的创业计划书——那些关于新能源咨询的构想,始终停留在“等忙完这个项目再说”的明天。
推开单元门时,他听见女儿练琴的声音,音符如溪流般淌过昏暗的楼道。王旭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拼凑出平静的微笑。
他知道,从明天开始,他必须学会在断流中寻找新的水源。而今晚,他还要继续扮演那座从不动摇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