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职新能源部时陈新意气风发,梦想着用技术改变世界。
三年后他彻底明白,这里不需要技术创新,只需要格式正确的ppt和领导满意的台账。
当他设计的颠覆性储能方案再次被否,总监拍着他肩膀说:“小陈,在单位别那么较真。”
那天晚上,陈新默默把方案发给了行业顶尖的国际期刊。
六个月后,论文轰动学界,而新能源部的全员正在为一份40页的标准化流程报告加班到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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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早就黑透了,办公室里却亮得惨白,荧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种永无止境的背景噪音。陈新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被他改得面目全非的储能系统三维模型,手指悬在鼠标上,半天没有动一下。模型的流线型外壳曲线优雅,内部结构精妙,是他耗费了无数个夜晚,推翻了三版才确定下来的心血。但现在,它被摊平、拆解、扭曲,硬生生塞进一个A4竖版ppt的狭小画布框里,旁边配着蹩脚的立体箭头和粗大的艺术字标题——“新型复合结构初步构想示意”。
“小陈,图要‘饱满’,但不能‘满’,要留白,留白懂吗?领导喜欢看起来清晰又大气的。” 旁边工位的老王探过头,嘴里还嚼着提神的槟榔,含糊地指点着,“还有这个颜色,太素了,用那个……对,模板里那个渐变的蓝色,显得有科技感。”
陈新没应声,只是移动鼠标,点开了颜色模板。那抹刺眼的、毫无过渡的蓝紫渐变覆盖上去,他感觉自己的视网膜被刺了一下。三年前,他顶着h大动力工程专业优秀毕业生的光环,揣着几张含金量不低的竞赛证书,意气风发地踏进xx电力设计院新能源部的大门。那时他以为,这里会是实现他“用技术改变世界”那点天真梦想的舞台,尤其是在这个被寄予厚望的“新能源”领域。他想象中是自己带着安全帽,站在巨大的风机下,或者指着成排的光伏板,与同事激烈讨论着技术细节,用一个个精巧的模型和计算,叩开未来能源的大门。
现实是,他绝大部分时间被困在这间格子间,面对的不是风机叶片的气动数据,而是word的行间距、Excel的单元格合并,以及ppt的动画效果。他的“战场”,是确保每一份提交给上级单位或甲方的报告,其页码格式、签章位置、附件清单,绝对符合院里那本厚达七十多页的《文件编制标准化规定》。创新?那玩意儿在台账和会议纪要面前,不值一提。
他麻木地调整着ppt里一个无关紧要的装饰线条的弧度,思绪却飘到了下午的项目评审会。他鼓足勇气,将自己私下打磨了近一年的颠覆性分布式储能方案的核心思路,揉碎了,包装成“一点不成熟的想法”,在汇报末尾提了出来。他讲得有些急促,但眼睛里有光,那是被压抑太久的技术本能重新燃起的火花。他提到了利用边缘计算优化负荷预测,结合新型材料提升充放电效率,甚至构想了一个去中心化的微电网协同模型。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几位资深高工低头喝着茶,不置可否。部门总监李建国靠在椅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脸上是那种常见的、看不出情绪的温和笑容。
“想法嘛……是有点新意。” 李总终于开口,慢条斯理,“不过小陈啊,我们做工程,首要的是稳妥、可靠。你提的这个,概念是好,但实施起来风险太大,没有先例可循嘛。甲方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保障,不是空中楼阁。”他顿了顿,环视四周,“而且,你这个想法,跟我们目前主推的集中式储能电站方案,方向不太一致啊。内部步调不统一,会让上级觉得我们思路混乱。”
几句话,轻飘飘的,把他一年的心血打成了“空中楼阁”和“步调不一”。会议后半程,议题迅速切换到了下个季度的宣传稿任务分配和办公用品采购流程优化上。散会后,李总特意走到他身边,很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压低了点,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腔调:“小陈,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在单位,别那么较真。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那只手在他肩膀上停留了两秒,沉甸甸的,像压上了一块无形的巨石。陈新当时只是低着头,嗯了一声。别那么较真。这句话他听了太多遍,多到几乎成了他在这个部门的生存法则。
下班铃声是早就响过了,但办公室里没人动。今晚的任务是赶制一份给院里检查用的《新能源部项目标准化流程执行情况报告》,要求四十页,图文并茂,数据翔实。老王在和行政的小张核对最后一轮流程图的线框粗细是不是统一;刚来的实习生愁眉苦脸地对着电脑,一遍遍核对着密密麻麻的附件清单编号,生怕错了一个,导致整个报告被打回来重做。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疲惫而焦躁的气息,混合着速溶咖啡和外卖盒饭的味道。
陈新保存了那份被“优化”得花里胡哨的ppt,关掉了建模软件。屏幕上,只剩下他那份储能方案的原始设计文档图标,孤零零地待在角落。他点开它,复杂的公式、流畅的曲线图、严谨的数据模拟结果再次呈现。这才是他的“孩子”,纯净,带着技术本身的美感和力量。他怔怔地看着,耳边是键盘噼里啪啦的脆响,还有同事低声抱怨格式又乱了的烦躁。
他忽然觉得,这个地方,这个他曾经寄托了梦想的单位,就像一个庞大而精细的机器,它不生产灵感,不滋养创造力,它只消耗,消耗时间,消耗精力,最可怕的,是消耗那种与生俱来的、对未知领域的好奇和挑战权威的锐气——它消耗人的灵性。直到把你磨得和其他零件一样,光滑,顺从,不会再有不合时宜的响动。
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那股憋闷了太久的浊气彻底置换掉。他移动鼠标,右键点击了那个文档图标,选择了“压缩”。然后,他打开了浏览器,登录了一个几乎要被遗忘的邮箱。那是他研究生时期注册的,用来和国际同行偶尔交流。
收件人地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了进去——那是国际能源领域顶尖期刊《先进能源材料》的投稿邮箱。论文的标题,他用的是他最初为那个方案起的名字,没有经过任何“翻译”和“包装”,直接,甚至有些锐利。
他没有再犹豫。将压缩包拖进附件框,在正文里简单地写了几句投稿信,没有客套,没有卑微的请求,只是陈述。然后,鼠标光标移到了“发送”按钮上。
指尖落下。
屏幕上弹出“发送成功”的提示框。那一刻,办公室里的一切噪音——键盘声、抱怨声、鼠标点击声——仿佛瞬间被抽空了。陈新靠在椅背上,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将最珍贵的东西抛向未知深渊后的虚脱和解脱。他关掉电脑,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疲惫却异常清晰的脸。
他站起身,拿起外套,在一片埋头苦干的同事中,第一个离开了办公室。没有人抬头看他。
……
六个月后,一个普通的加班夜。新能源部办公室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声嘈杂。
“页码!页码又不对了!说了多少次,目录不算页码,从摘要开始标!” 项目组长刘姐的声音带着嘶哑,在办公室里炸开,“还有这个图表标题,字体用宋体小四,加粗!谁又用了楷体?!”
老王顶着两个黑眼圈,手忙脚乱地修改着。实习生已经有点精神恍惚,对着屏幕上的表格,半天没眨一下眼。总监李建国在自己的玻璃隔间里,正对着电话点头哈腰:“是,是,领导您放心,报告明天一早肯定准时放到您桌上!四十页,一页不少,保证格式规范,内容详实!”
陈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安静地整理着另一份项目的归档资料,表情平淡。
忽然,坐在角落、平时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部门助理小赵,盯着手机屏幕,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我的天……这、这论文……”
“什么论文不论文的!赶紧核对你的附件清单!” 刘姐烦躁地打断她。
“不是,刘姐,你看!” 小赵把手机屏幕转过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是《先进能源材料》!封面文章!这个作者……陈新?!是我们部的陈新吗?”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出风口的呼呼声。所有目光,惊疑、难以置信、探究,齐刷刷地射向那个坐在角落,依旧没什么表情的年轻工程师。
李总监不知何时也走出了隔间,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缝,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愕和僵硬。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
陈新缓缓抬起头,迎上那些目光,没有说话。他只是在想,那篇耗尽了他被这里不断消耗后仅存灵性所写就的论文,此刻,正在真正的世界里,掀起怎样的风浪。而这里,这间亮如白昼的办公室,还在为一份四十页的标准化流程报告,鏖战到天明。
窗外,是沉沉的、真实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