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涛的指尖在冰凉的鼠标上滑过,屏幕上,那根代表风机布机优化的曲线依旧僵直地横亘着,像他此刻的心情,毫无波澜,也毫无希望。他叹了口气,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办公室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低鸣,衬得这深夜的工位区愈发空旷死寂。
他是xx电力设计院新能源部的部门副经理,听起来是个小领导,手下管着七八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头衔更像一个精致的枷锁——上面顶着院长、总工层层加码、不切实际的进度指标和利润率要求,下面看着一群心思浮动、随时准备“提桶跑路”的兵。
“孙工,华能那个项目的初版计算书……”新来的小李怯生生地站在他隔断外,手里捧着刚打印出来、还带着墨香的图纸。
孙涛接过来,只扫了几眼,眉头就锁死了。“基础荷载校验做了吗?这个风速区间取值太保守了,甲方催得要命,按这个标准,工期至少拖半个月。”
“可是……规范要求……”小李试图辩解。
“规范是死的,人是活的!”孙涛打断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厌恶的焦躁,“现在哪还有时间让你按部就班?先出图,后面再想办法优化、补手续!记住,速度是第一位的!”
小李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回去了。孙涛看着那年轻的、尚且带着些许学生气的背影,心里一阵刺痛。他知道自己在杀鸡取卵,在透支这些年轻人的热情和专业精神,用粗糙甚至带隐患的设计,去换取合同上那个冰冷的数字。但他没办法,上面的压力像巨石一样压下来,他不过是压力传导链条上,那颗即将被压扁的螺丝钉。
这就是设计院的现状,一场疯狂而绝望的“击鼓传花”。曾经行业烈火烹油,项目多到接不过来,大家闭着眼睛画图都能赚钱,养成了奢华扩张、急功近利的惯性。如今,市场饱和,竞争惨烈,“花”传到他这一层,鼓声似乎越来越慢,越来越弱,他清晰地感觉到,快要传不下去了。
而他自己,四十二岁,离退休还早。上升的路?早就被更上面盘根错节的关系和不愿放权的既得利益者堵死了。他这个小领导,本质上就是个“背锅干活的”——项目出了问题,他是第一责任人;指标没完成,是他管理无能;手下人辞职,是他留不住人。所有的矛盾、所有的压力,最终都在他这里汇集,无法释放,也无处可逃。
手机震动起来,是院长秘书发来的消息,询问明天要汇报的“滨海风电一体化项目”利润率提升方案。孙涛看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色感叹号,感觉胃部一阵抽搐。提升利润率?无非是进一步压缩设计周期,削减必要的计算模拟,使用成本更低、可靠性存疑的设备,或者,就是逼着他再去向下压榨,让手下人熬更深的夜,加更多的、没有加班费的班。
“人的贪婪,真是万恶之源。”他无声地喃喃,想起几年前,部门里还有老师傅会为了一个技术细节争得面红耳赤,那时大家似乎还相信,做好一个工程本身是有价值的。而现在,一切都围绕着“钱”和“快”旋转,技术尊严?行业良性循环?早已在顶层制定的扭曲考核制度下,断送得一干二净。由奢入俭难,享受过粗放增长红利的既得利益者们,谁也不愿松开紧紧攥取利益的手。
“孙头,还没走?”同事老周端着泡满枸杞的保温杯溜达过来,他是部门里的老油条,早就看透了一切,“别愁了,愁也没用。我看啊,咱们就是砧板上的肉,早晚的事。”
老周压低了声音:“听说结构组的小王辞职了,去搞什么跨境电商了。还有电气组的刘工,回老家考公务员了。下面的人,精着呢,一看苗头不对,跑得比兔子还快。就剩咱们这些‘中流砥柱’,嘿嘿……”那笑声里满是苦涩和自嘲。
中流砥柱?孙涛心里更凉了。他分明看到的是,下面的人纷纷“躺平”或转行,他这支看似还在支撑的“柱”,内里早已被蛀空。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几年的宿命:随着年资增长,薪资成本变高,但又不够资格进入真正的高层,最终会被以“优化结构”、“加强一线力量”为名,重新踢回去画图。甚至,在下一轮裁员潮中,成为那个“性价比不高”的首选目标。
更悲哀的是,年龄大了。四十二岁,精力比不过年轻人,知识结构更新速度在减慢,家庭负担沉重。转行?谈何容易。除了画图、计算、协调项目、背锅,他还会什么?社会的其他赛道,早已对这个年纪的人关闭了大半。
他点开电脑上一个隐藏的文件夹,里面是他多年前独立完成的一个山地风电场设计图纸。线条精准,标注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充满了技术者的执着与匠心。那时,他刚入行,虽然辛苦,但眼里有光,相信自己在为绿色的未来添砖加瓦。
而现在……他切换到正在进行的项目界面,满屏都是因为赶工而留下的粗糙痕迹,为了满足甲方无理工期而妥协的技术参数。他感觉自己像个背叛者,背叛了当年那个满怀理想的自己,也背叛了这个曾经让他感到骄傲的行业。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新能源的口号喊得震天响,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但在这栋设计院大楼里,在这间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内,孙涛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滞涩。他这台曾经高速运转的“发电机”,如今燃料即将耗尽,内部磨损严重,却看不到停机检修的可能,只能在越来越慢的转速中,等待着最终停转,或者被更换淘汰的那一天。
鼓声还在耳边隐约作响,那朵烫手的“花”依然在他手中。他不知道还能传给谁,或者说,还有谁愿意接。
他深吸一口气,关掉了那份代表着他过去荣光的图纸,重新打开了“滨海项目”的文件夹。明天还要汇报,生活还要继续。他移动鼠标,开始在那份他明知存在隐患的计算报告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孙涛”。
这两个字,写得异常沉重,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