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电线路部的知识竞赛现场,对手抢答时引用了赵明已故父亲的论文。
赵明突然举手:“他漏了关键数据——那篇论文第三页第二段提到,在湿度超过80%时,该理论失效。”
全场寂静中,评委翻开原始论文影印本后集体变色。
主席缓缓起身:“这个数据…二十年前就因为安全原因被删除了。”
“你怎么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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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形会场的顶灯,泼下冷白色的光,将每一张面孔都照得清晰而肃然。空气里只剩下主持人字正腔圆、却毫无温度的声音,以及按键被重重拍下时那一声声刺耳的蜂鸣。
“请听题:在《高压输电线路微风振动故障分析及防护》一文中,作者提出的临界风速修正系数,其主要理论依据是?”
“滴——!”
对面选手席,李振猛地按下抢答器,红光在他面前闪烁,像一抹挑衅的痣。他站起身,扶了扶眼镜,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锤炼过的沉稳:“该理论依据约翰逊-威廉姆斯流体弹性模型,并参考了我国学者赵建国教授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发表的《非均匀覆冰条件下导线舞动模态研究》一文中的实验数据,对经典公式进行了本地化修正,其适用条件为……”
赵明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笔尖在摊开的草稿纸上顿住,洇开一个小小的、漆黑的墨点。赵建国。这个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猝不及防地楔进他的耳膜,带着遥远时空传来的钝痛。那是他父亲。一个在档案袋里、在泛黄论文署名页上、在他和母亲沉默对坐时偶尔提及的模糊身影。
李振的声音还在继续,流畅,自信,引用的正是那篇他童年时在父亲书桌上见过无数次的论文标题。父亲伏案的背影,空气中弥漫的烟草与旧纸张的味道,那些他当时听不懂、现在却已成为他事业基石的术语……碎片式的记忆翻滚着。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篇论文……他几乎能背诵。父亲后来反复推敲时,曾在页边用红笔写下过密密麻麻的批注。其中有一条,异常醒目。
李振的陈述接近尾声,脸上已浮现出胜券在握的微光。
“所以,该修正模型具有普适性……”
“反对。”
一个声音不高,却像块碎冰,砸穿了李振话语织就的帷幕。
全场一静。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的来源——赵明。他不知何时已举起手,手臂挺直,像一截突兀生长的钢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沉静得骇人,直直地看向主席台。
“对方选手引用的关键文献,存在重大疏漏。”赵明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会场每个角落,“赵建国教授《非均匀覆冰条件下导线舞动模态研究》原文第三页,第二段,明确提及:该组实验数据及由此推导的局部修正项,在环境湿度持续超过百分之八十阈值时,会因水膜附着引致的气动外形改变而失效,失效应力区间为……”
他精准地报出了一串复杂的参数范围和一个极限值数字。
会场死寂了一瞬,随即低低的哗然如潮水般漫起。评委席上,几位头发花白的老专家第一时间交头接耳,眉头紧锁。主持人显然没料到竞赛环节会出现这种学术质疑,有些无措地看向评委。
评委席中央,本次竞赛评委会主席,一位清瘦的老者,抬手示意了一下。他低声向旁边的工作人员交代了几句。那名工作人员立刻起身,快步走向后台。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每一秒都被拉得黏稠而漫长。李振站在对面,脸色由红转青,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死死地盯着赵明,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被打断的恼怒。
工作人员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文件夹,样式古旧。他恭敬地将其放在主席面前。
主席戴上老花镜,小心地翻开文件夹。里面是几份泛黄纸张的影印件,边角带着档案馆特有的标记和编号。他的手指沿着其中一页的文字缓缓移动。另外几位评委也凑过头去。
空气仿佛凝固了。
几位评委的脸色,在顶灯的照射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严肃、探究,逐渐转变为难以置信的惊愕,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动。
主席缓缓摘下了老花镜,用指关节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眉心。然后,他双手撑着桌面,慢慢地站了起来。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千钧之重。
全场落针可闻。
老人的目光越过镜片,沉甸甸地落在赵明身上,像是要重新审视这个年轻的选手。
“赵明选手,”主席的声音苍老而沙哑,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回荡在会场,“你刚才引用的,关于湿度阈值导致模型失效的数据……在当年论文正式提交归档前,因涉及特定环境下可能引发的……系统性风险评估敏感问题,由专家组联合决议,已从公开版本中永久删除。所有存档的论文正本,包括你刚才提到的第三页第二段,都没有这段记录。”
他微微前倾身体,巨大的压迫感随之笼罩下来。
“这份原始手稿和数据,作为绝密封存。我想请问,”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道:
“你,是怎么会知道的?”
轰——!
整个会场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湖面,炸开了锅。窃窃私语瞬间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惊呼和议论。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赵明身上,但这一次,里面的意味已截然不同——不再是看一个提出异议的选手,而是在审视一个窥破了某种禁忌秘密的人。
李振张大了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茫然和骇然。
聚光灯下,赵明孤零零地站着。那光太刺眼,让他微微眯起了眼。
他该怎么回答?
说那是父亲书桌灯下,用那支老旧的红色英雄钢笔,在草稿纸边角写下的潦草批注?说那个夏夜,蚊虫绕着灯泡飞,父亲指着那行他当时根本看不懂的字句,半是严肃半是感慨地叹息:“小明,记住,有些边界,比理论本身更致命。可惜,有些人为了‘稳妥’,宁愿当它不存在……”
他能说吗?
镜头在推近,对准了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评委们,对手们,台下黑压压的同行们,都在等待着那个石破天惊的答案。
他只是站着,像一根钉死在原地的桩子,承受着所有的目光和那悬而未决的、巨大的寂静。
那沉默,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