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银杏叶正黄得惊心动魄,斜阳穿过设计院老旧的玻璃窗,在沈洁的办公桌上切出一块颤抖的金色。她握着那份被退回第三次的可行性报告,指尖在“不通过”三个字上来回摩挲,像在抚摸一道陈年旧伤。
“你们听说了吗?”她又开始了,声音像秋雨般细密绵长,“西北那个风电项目,我早就说过基础选型有问题。”
新来的实习生小赵抬起头,看见沈洁四十岁的侧影被夕阳镀得模糊。她鬓角有缕白发倔强地翘着,随着说话声轻轻颤动。
“那地方是湿陷性黄土啊,他们非要用常规基础。”她放下报告,端起那个漆皮斑驳的保温杯,杯身上还印着五年前“优秀员工”的字样,“我写了三页说明,没人看。现在好了,验收通不过,要返工。”
办公室静默如潭。只有键盘声在角落里断续响起,像石子投入深水。
小赵看见她桌上那盆绿萝长得过于茂盛,藤蔓垂落如绿色瀑布,几乎要将电脑显示器淹没。在那些叶片掩映间,立着个小小的相框——照片里的沈洁穿着橘色工装,站在戈壁滩的风电场中央,笑得像另一轮太阳。那是2015年,部门刚成立时拍的。
“当年的老部长要是还在……”沈洁的目光飘向窗外,那里有群鸽子正掠过银杏树梢,“他总会说,沈工,你再仔细看看。”
她记忆中的新能源部曾是个滚烫的词语。2014年春天,第一份光伏规划方案通过时,整个办公室喝光了楼下超市所有的啤酒。沈洁记得自己站在椅子上朗诵聂鲁达的诗——“我承认,我历尽沧桑”——台下笑声如潮水涌动。
而现在,她的工位成了办公室的孤岛。年轻人更愿意围着新上任的副主任讨论“创新模式”和“数字化转型”,那些词汇像镀铬的零件,光洁却冰冷。
“上周我又去了趟现场。”她突然压低声音,像在分享一个秘密,“你们知道吗?那台机组的基础环已经倾斜了,三毫米。”
小赵注意到她说“三毫米”时右手拇指与食指紧紧捏在一起,仿佛正捏着那无形的误差。
“就三毫米啊,现在看不出来。等运行五年,不,三年……”她摇头,绿萝叶子跟着簌簌作响,“到时候就不是返工这么简单了。”
没有人接话。只有打印机在远处吞吐纸张,发出饥饿般的嗡鸣。
她终于站起身,拿着空水杯走向茶水间。背影在走廊日光灯下显得格外单薄,工装衬衫的肩线起了毛边,像被岁月反复摩擦过的书脊。
小赵忍不住看向她电脑屏幕——那是份打开的风机基础计算书,密密麻麻的公式像倔强的藤蔓,爬满二十三页文档。最后一行用红色标粗:“建议采用桩基础,增加嵌固深度。”
“其实沈工说得对。”隔壁工位的王工突然轻声说,他在这里工作了十二年,“西北那个项目,她早就预警过。”
“那为什么不用她的方案?”
王工苦笑着敲敲太阳穴:“成本。她那个方案,每台基础贵八万块。一百台机组,就是八百万。”
黄昏更深了。沈洁端着水杯回来,金色余晖在她身上停留最后片刻,然后彻底熄灭。她打开台灯,暖黄灯光洒下来,将她与绿萝一同笼罩在小小的光晕里。
她开始修改那份被退回的报告。键盘声变得密集而固执,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雨点敲打不肯屈服的屋檐。
小赵下班时,整个部门只剩沈洁还在。她佝偻的背影像某种古老的文字,刻写在这片逐渐暗淡的空间里。绿萝的阴影投在墙上,枝叶蔓生如她那些未被采纳的建议,在暗处疯长。
后来某个加班的深夜,小赵看见沈洁站在复印机前,对着一页图纸喃喃自语:“这里,还有这里,都要改……”
复印机的蓝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像短暂的闪电照亮一片执拗的旷野。那一刻小赵突然明白,沈洁,是守着最后一盏信号灯的守夜人,在所有人都选择闭上眼睛的黑暗里,固执地燃烧着自己微弱的火光。
窗外起风了,银杏叶扑簌簌落下,如同无数被遗忘的忠告,金黄、璀璨,却终究要归于尘土。而办公室内,那盏台灯还亮着,在巨大的夜幕中坚持着一个微不足道却绝对坚定的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