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电线路科室的办公室,总是弥漫着一股旧图纸和打印墨粉混合的、略显沉闷的气味。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在堆满卷宗和计算书的办公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光影。
李明就是在这个时候,硬着头皮,挪到了科室角落那个工位旁。
他的“师父”,王工,正端着一个搪瓷杯,不紧不慢地吹开浮叶,呷了一口浓茶。王工是科室里的老资格,技术扎实,话却极少。按照设计院的“师带徒”传统,他成了李明名义上的指导老师。
“王工,”李明的声音带着刚出校门的青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个……山区段塔基定位的绝缘配合与间隙校核,我参照规范做了,但总感觉有些地方拿不准,流程也不太顺畅,您能帮我看看吗?”
王工眼皮都没完全抬起来,目光依旧停留在杯中沉浮的茶叶上,慢悠悠地开了口,那语调,像极了窗外缓慢移动的云:
“这个东西啊,没什么诀窍,都是靠‘悟’的。”他放下茶杯,手指点了点桌上摊开的一张旧蓝图,上面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据,仿佛某种神秘的符码,“多画图,自然就会了。画得多了,感觉就来了。”
“悟?”李明心里咯噔一下。他在学校里习惯了清晰的公式、明确的步骤和耐心的答疑。这个“悟”字,像一团雾,把他困在了原地。他看着王工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以及对方随即拿起保温壶,慢条斯理给窗台那盆长势喜人的绿萝喷水的背影,一股混合着失望和委屈的苦恼涌了上来。
他默默回到自己的格子间,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些闪烁的光标和未完成的模型发愣。为什么职场是这样的?为什么明明有师父,却感觉比自学还要孤独?书上说的“传帮带”呢?那点微末的人情味,在这里似乎被图纸的厚度和计算的冰冷完全吸走了。
旁边工位的张姐,一位和李明差不多时间进来的女工程师,似乎看出了他的低落。午休时,在茶水间,她轻声对李明说:“别往心里去,王工就那样。”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你看他对谁热情过?他宁愿花半个下午打理他那几盆花草,施肥、修剪、喷水,也不见得愿意对咱们这些一脸迷茫的年轻人,多说一句‘不疼不痒’的指点话。”
李明苦笑了一下,没说话。他只是忽然觉得,这间宽敞的办公室,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壁垒隔成了许多小格子,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格子里,守着自己的图纸和自己的花草。
其实,张姐的话,点破了一个李明尚未完全理解的职场常态。这种现象,在设计院这种技术密集、论资排辈略显分明的地方,尤其不稀奇。越是在职场呆久了的人,像王工这样,经历了几番风雨,见惯了人来人往,身上那份带新人的热忱,似乎就越容易被磨蚀。他们深知,带新人,意味着要从自己紧绷的时间里再挤出份额,去解释那些在他们看来“本该如此”的基础,去应对可能出现的、因理解偏差而导致的错误,甚至,还可能面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潜在竞争。相比之下,打理那些沉默的花草,简单,省心,还能收获一片确切的绿意。对年轻人迷茫眼神的回避,并非全然是冷漠,有时也是一种对额外精力消耗的无声拒绝,一种在繁重工作压力下的自我保护。
李明不再执着于从王工那里获得手把手的教导。他开始更疯狂地“画图”,不仅是任务图纸,还把科室里过往的典型工程档案都调出来,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模仿、绘制,在那些错综复杂的线路走向、塔型选择、应力弧垂计算中,试图去“悟”。他把自己能找到的所有相关规范条文,逐字逐句地啃,在不同条款之间建立联系。遇到实在绕不过去的坎,他会把问题梳理得极其具体、清晰,然后选择王工看起来心情尚可(比如那盆绿萝新发了嫩芽)的时刻,再次上前,询问一个非常具体的节点。
次数多了,王工偶尔,真的只是偶尔,会在他画的图纸某个位置,用铅笔轻轻圈一下,或者含糊地提点一句:“这里,地基条件,再看看。”又或者,“那个气象区,冰荷载组合,别漏了。”
就是这样零星的、吝啬的提示,却像暗夜里的微弱星光,给李明指明了方向。他逐渐发现,那些看似玄妙的“感觉”,背后是无数经验的积累和对规范本质的深刻理解。图纸上的每一条线,都不再是冰冷的线条,而是承载着地形、气候、力学和规范的复杂生命体。
几个月后,李明独立负责了一个小型改造项目的线路部分。初步设计评审时,他清晰地汇报了自己的方案依据。王工坐在角落,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在听到李明对一个潜在风险点的分析时,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评审结束,众人散去。李明长舒一口气,整理着资料。王工慢悠悠地踱过来,目光扫过李明桌上那摞画得密密麻麻的图纸和写满笔记的规范汇编。
“嗯,”他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然后指了指窗台,“那盆绿萝,长得不错。有空,可以帮我浇浇水。”
李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踏入这间办公室以来,第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
他好像,稍微“悟”到了一点什么。在这看似没人情味的职场里,一种基于实力认可和沉默观察的、新的连接,或许正在悄然萌芽。而成长的道路,终究要靠自己,一步步在图纸的方寸之间,跋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