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力设计院的空调一如既往地嘶嘶作响，像是为这座老楼里所有人的命运低声哀鸣。李明已经连续第三周加班到深夜，眼下的乌青如同他图纸上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小李，这么晚还在忙啊？”部门主任赵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一只手亲切地拍上他的肩膀。
李明赶紧坐直身子：“赵主任，滨江变电站这个项目下周就要交初步设计，我想再核对一遍电气主接线图。”
赵强满意地点头，目光落在李明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线路图上：“年轻人有这股拼劲很好。你是我们部门最有潜力的，好好干，年底收入不会亏待你。”
这句话像一剂强心针，让李明疲惫的神经重新振奋起来。他想起家里刚满周岁的儿子，想起妻子总念叨的换房计划。如果年底奖金丰厚，也许这些都能实现。
“谢谢主任，我会加倍努力的。”
赵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恰到好处：“我看好你。等杨工退休后，主任工程师的位置空出来，你是不二人选。”
这句承诺像羽毛一样轻轻落下，却在李明心里激起千层浪。主任工程师，那意味着基本工资能涨百分之三十，年终奖更是翻倍计算。
赵强走后，隔壁工位的陈磊探过头来，压低声音：“又给你画大饼呢？”
李明皱了皱眉：“赵主任说话还是挺靠谱的。”
“靠谱？”陈磊冷笑一声，“去年他也这么跟我说，结果年底发奖金时说什么院效益不好，直接打了个七折。我老婆本来计划好的买车钱，一下子少了三万。”
李明没接话。陈磊是设计院的老员工，总是满腹牢骚，但他李明不一样，他是985高校毕业的高材生，入职三年已经独立负责过两个大型项目。赵主任多次暗示他是部门的未来。
“你不信就算了，反正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陈磊耸耸肩，重新埋首于自己的图纸。
接下来的几个月，李明几乎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滨江变电站项目难度远超预期，甲方多次更改技术要求，他不得不带领小组反复修改设计方案。
“李工，回家看看吧，宝宝都快不认识你了。”妻子在电话里半开玩笑地说，但他听得出其中的埋怨。
“等项目结束就好了，年底奖金加上去，咱们就能换个大点的房子。”他总是这样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八月，设计院承接了一个紧急项目——某大型风电场接入系统设计，工期紧，技术要求高。赵强在部门会议上宣布这个消息时，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我知道大家手上都有任务，但这个项目是院里直接指派，关系到我们部门全年绩效考核。”赵强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李明身上，“小李，你年轻，有冲劲，这个项目你来牵头怎么样？”
会议室里响起细微的议论声。有几位资深工程师明显松了口气。
“主任，我手头已经有滨江变电站和开发区配网改造两个项目了...”李明有些为难。
赵强走到他身边，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听见：“能者多劳嘛。你放心，你的付出我都记着。年底评优评先，你肯定是第一人选。奖金方面，绝对让你满意。”
又是一张华丽的大饼，但李明发现自己仍然会为此心动。他瞥见陈磊在对面轻轻摇头，但最终还是点了头：“好的主任，我会尽力。”
接下来的日子，李明几乎以设计院为家。他带领项目组连续奋战一百多天，终于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了风电场接入系统的全部设计工作。交稿那天，他在卫生间呕吐了——医生说是过度疲劳导致的胃痉挛。
十一月底，设计院开始流传年终奖的消息。财务部的小张偷偷告诉李明，今年院里效益不错，各部门奖金预算比去年增长了百分之十五。
李明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算了算，如果按照赵强的承诺，他负责的三个重大项目加上额外承担的风电场设计，年终奖应该很可观。也许真能赶上年底的购房优惠活动。
十二月初，赵强又把李明叫到办公室。
“小李，今年你表现突出，院里准备推选年度优秀员工，我报了你的名字。”赵强满面春风，“还有个事，南方分公司有个特急项目，需要总部技术支持，想来想去还是你最合适。”
李明愣住了：“主任，我本来计划年底休年假，带孩子回老家...”
“理解，理解。”赵强递过一杯茶，“就半个月时间，辛苦一趟。你放心，这种紧急外派有额外补贴，加上年终奖，保证你过个肥年。等年后杨工退休，你的提拔也就顺理成章了。”
又是一连串的承诺。李明看着赵强堆满笑容的脸，突然想起陈磊的话——“你就等着看他年底怎么把饼烙糊吧”。
但犹豫片刻，他还是接下了任务。已经坚持了这么久，不能在最后关头放弃。
南方项目比想象中更复杂，李明原定的半个月外派延长到了二十三天。当他拖着行李箱回到公司时，离春节只剩一周。
一进办公室，气氛明显不对。几个同事看到他，匆匆点头就低下头去。陈磊不在工位上。
“怎么了这是？”李明放下行李，问对面的年轻工程师小刘。
小刘四下张望，压低声音：“陈工和赵主任吵起来了，在人力资源部办公室。”
“为什么？”
“年终奖发放方案出来了，比去年还少。赵主任把自己和几个亲信报成了‘特殊贡献’，奖金一点没少，普通员工全部打了折。陈工气不过，直接去找人力资源部理论了。”
李明感到一阵眩晕。他快步走向人力资源部，刚到门口就听见陈磊激动的声音：
“...整整一年，我们加班加点，赵主任亲口承诺按照项目效益提成。现在倒好，一句‘院里整体效益未达预期’就把我们打发了？他那几个亲信凭什么算特殊贡献？”
“老陈，你冷静点。”这是赵强的声音，“奖金分配是部门负责人根据员工全年表现综合评定的。你对评定结果有异议，我们可以慢慢沟通，不要影响正常工作秩序。”
“慢慢沟通？等到过年吗？赵主任，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今年画饼画得更大了，什么‘不会亏待’，什么‘绝对满意’，全是空话！”
李明推门进去，看到赵强面色铁青地站在人力资源部主任旁边，而陈磊则满脸通红，手里挥舞着一份文件。
看到李明进来，赵强仿佛看到了救星：“小李，你回来得正好。你评评理，今年行业不景气，院里确实效益下滑，大家应该同舟共济对不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明身上。他深吸一口气，问：“主任，我的年终奖评定出来了吗？”
人力资源部主任接过话：“李工，你的评定在这里。根据部门的报送，你的年终奖是基本工资的1.8倍，在部门里已经是最高的了。”
李明心算了一下，这个数额还不到赵强私下承诺的一半。
“主任，您之前说，风电场项目会有额外奖金...”李明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赵强尴尬地咳嗽一声：“这个嘛，院里后来核算，那个项目利润没有预期的高。不过你的贡献我都记着，明年一定...”
“那提拔主任工程师的事呢？”李明打断他。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人力资源部主任疑惑地抬头：“主任工程师？杨工续聘了一年，这个岗位暂时不空缺啊。”
李明感到一阵恶心。他看着赵强躲闪的眼神，突然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谎言。那些深夜的谈心，那些看似推心置腹的承诺，都只是为了让他更卖力工作的手段。
陈磊冷笑一声：“看吧，又一个被骗的。赵主任，你这套画大饼的本事，真是年年翻新啊。”
真相大白后，办公室里的气氛彻底变了。赵强依然每天准时出现在主任办公室，但再也没有人主动跟他打招呼。更让他难堪的是，一周内，部门里有三位骨干工程师提交了辞职报告，包括陈磊和李明。
“小李，你再考虑考虑。”赵强试图做最后的挽留，“院里正在酝酿一轮薪资调整，你的情况我已经特别上报了...”
李明平静地收拾着个人物品：“主任，不用再给我画饼了。我吃饱了。”
他抱起纸箱，走向门口，又停下来回头说：“对了，滨江变电站的最终版图纸，我放在办公桌左边抽屉里。密码是项目启动的日期，您应该还记得那天您对我承诺过什么。”
离开设计院的那天，阳光出乎意料地好。李明站在大楼前，最后一次回望这座耗费了他三年青春的建筑。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极了赵强口中那些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
三个月后，李明加入了一家新兴的能源设计公司，职位和薪水都比原来高出不少。偶尔从老同事那里听说，他走后，赵强的部门因为骨干流失严重，项目质量大幅下滑，最近在院里的一次招标中输给了竞争对手。
“赵主任现在日子不好过，听说上面要把他调离管理岗位了。”前同事在电话里说。
李明只是笑笑，没有评论。他正在准备一个新项目的汇报材料，这次，他的努力与回报白纸黑字写在合同里。
春天的阳光透过新办公室的窗户洒在桌面上，温暖而真实。他终于明白，真正有前途的地方，不需要靠画大饼来留住人才。而那些依靠空头许诺维持的领导，终将吞下自己种下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