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总裹着一股浸骨的凉，太女府寝殿的窗棂缝里钻进来的风，卷着庭院里落尽的桂花瓣，在地面扫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指尖拂过宣纸的轻响。案头的烛火已燃至过半，烛芯爆出的火星落在摊开的奏疏上，祁星黎下意识地抬手拂开，指尖触到宣纸的凉意，才惊觉自己已对着“北狄和谈条款”看了近一个时辰——手腕抵着案沿的地方泛着酸，连转动时都带着隐隐的滞涩，眼前的字迹也渐渐有些模糊。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最后一本奏疏推到案角。奏疏上的朱批是她刚写就的，“准左贤王所请，归还月牙泉、红石坡二据点，三年内不得越界”，字迹比往日稍显潦草，却依旧透着沉稳。左贤王的使者昨日已抵京，明日一早就要在朝堂上拟定盟约，这场从夏末缠到深秋的风波，总算要画上句点了。
“殿下，该歇了。”帐幔外传来肖简臣的声音，温温的，像刚温好的黄酒，驱散了几分夜的凉意。紧接着，是铜盆落在脚踏上的轻响——他端着一盆热水进来，盆沿搭着一方叠得整齐的素色锦帕，水汽袅袅升起，在烛火下凝成细小的水珠，沾在他墨色的衣摆上，晕开浅浅的痕。
祁星黎抬眼时，肖简臣已走到案边，弯腰将铜盆搁在她脚边，指尖先碰了碰帕子的温度，确认不烫了，才轻轻提起递过来：“刚换的热水，帕子是蜀地贡的软缎，擦着手不凉。”他的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带着铜盆传来的温意，比烛火更暖几分。
祁星黎接过帕子，展开时触到缎面的柔滑，敷在发胀的手腕上，温热的触感顺着血脉漫开，连带着连日紧绷的肩颈都松了些。她看着肖简臣将用过的帕子重新浸回铜盆，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连水花都没溅起半滴：“和谈的条款，你同户部、兵部都核对过了？”
“都核对了。”肖简臣拧干帕子，挂在帐边的铜钩上，帕子垂落时晃了晃，带着淡淡的皂角香，“陆玉景午后去了户部，确认了左贤王赔偿粮草的数额——三千石粟米，分两批运到雁门关，不会误了守军过冬；苏知衍也传了信来，说已在雁门关外备好交接的人手，只等盟约签了，就能收回据点。”
他说着，绕到祁星黎身后，指尖悬在她的肩颈上方，停顿了片刻才轻轻落下——先试探着按了按她肩胛骨处最僵硬的地方，见她没皱眉，才缓缓加了力道。他的指尖带着常年握笔、磨出的薄茧，蹭过衣料时不发痒，反而像细砂拂过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揉开积了数日的酸胀。
“殿下近日总伏案到深夜，肩颈的筋都绷住了。”肖简臣的声音落在她耳后，呼吸的温热轻轻扫过耳廓，“我昨日让小厨房煮了当归羊肉汤，明日晨起喝一碗，能驱驱寒气，也能松松筋骨。”
祁星黎顺势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哼了声，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下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肖简臣的力道——遇到发酸的地方会放慢速度，指尖轻轻打圈，遇到骨缝处则放轻力道，从不会让她觉得疼。这样的细致，不是一日两日练出来的，是这半年来，她每回处理政务到深夜，他都来守着时，慢慢磨出来的默契。
“你也别总围着府里的事转。”祁星黎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卸了防备的软，“等明日盟约签了，朝局稳了，我们歇上几日，去苏州府看看。你之前说的那家‘知味斋’桂花糕，我还记着。”
肖简臣的动作顿了顿，随即轻笑出声，指尖的力道又柔了些，连带着声音里都裹了蜜似的：“臣怎会忘？那家铺子的掌柜是苏州本地人，去年秋末我去江南采买丝绸时，尝过一次——糕子是用当年新收的桂花酿的蜜拌的，咬开时能吃到整粒的桂花，放凉了也带着软绵的甜，不像京中铺子的那样发噎。”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还问了掌柜，秋末的桂花最足，现在去正好，还能赶上他们最后一批新糕。”
祁星黎听着，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她睁开眼，看向案头烛火映在肖简臣脸上的光——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神情专注得像在处理最紧要的文书，连指尖的动作都没分神。这样的肖简臣，让她想起去年在江南同舟时，他也是这样，替她挡开船头灌进来的冷风，替她把溅湿的衣摆拢好，从不多说，却事事都想到她前头。
“走吧，去歇着。”肖简臣扶着她的胳膊，轻轻将她搀起来。他的手掌贴在她的手肘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稳稳地托着她，怕她因久坐腿麻踉跄。寝殿内侧的帐幔早已放好，是他午后特意让人换的新帐——淡青色的锦缎，上面绣着细碎的兰草纹，在烛火下泛着柔润的光，帐内的床榻铺得极厚，最底下是两层晒干的稻草，中间垫着驼毛褥子，最上面盖着一床云纹锦被，是江南新贡的云锦，摸上去像揉着一团暖云。
“午后晒被子时，我让人翻了三遍，连边角都晒透了。”肖简臣替她掀开锦被，里面散着淡淡的阳光味，混着帐内熏炉里的茉莉香，格外安神，“你先躺，我去吹了案头的烛。”
祁星黎点点头，弯腰躺进被子里。锦被裹着身子，暖得让人瞬间卸下所有力气，她往内侧挪了挪，留出大半的位置。肖简臣吹灭烛火后，帐内只剩帐外廊下一盏小灯透进来的微光，昏昏的，刚好能看清彼此的轮廓。他褪去外袍，只留了一件月白色的中衣，动作极轻地掀开锦被一角，缓缓躺了进来。
他躺下时特意与她保持着一拳的距离——不近不远，既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的熏香，又不会让衣料碰到彼此，显得唐突。他的呼吸放得极轻，胸口的起伏平缓，显然是怕惊扰了她。祁星黎侧躺着，能看到他下颌的线条在微光里变得柔和，睫毛垂着，像停了两只安静的蝶。
往日里同寝，两人总带着几分拘谨，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可今夜不知怎的，或许是和谈落定的安稳，或许是江南桂花糕的期待，祁星黎竟觉得这距离里裹着一股妥帖的暖。她忽然想起白日里，祁悦灵被押入天牢时的眼神——满是不甘与怨毒，像淬了毒的针，可终究成了泡影。那一刻涌上来的不是快意，而是一种沉甸甸的疲惫。
“肖简臣。”祁星黎轻声唤他，声音轻得像落在帐幔上的风。
肖简臣立刻转过头，目光落在她眼底，带着几分刚被唤醒的惺忪，却很快清明起来，满是安抚的暖：“殿下没睡？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不舒服。”祁星黎摇摇头，声音放得更软，“我就是在想，以后还会有这样的叛乱吗？还会有人像祁悦灵那样，为了皇位，连家国都不顾吗？”
肖简臣沉默了片刻，缓缓抬手，替她掖了掖滑到肩头的锦被。他的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温温的，像握着一块刚捂热的暖玉，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道：“只要殿下守住民心——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让边境安稳，让朝堂清明，就不会有人再想作乱。”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笑意，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何况，我们还要去苏州府吃桂花糕，还要去‘锦绣坊’看新料子，哪有功夫管那些糟心事？”
祁星黎被他逗得笑出声，紧绷了许久的眉梢彻底舒展开。她能感觉到肖简臣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像帐外的月光，不刺眼，却足够暖。她没再说话，轻轻闭上眼，将脸颊往枕头上贴了贴——枕头上也带着阳光的味道，混着肖简臣身上淡淡的墨香，格外安神。
肖简臣见她呼吸渐渐平缓，知道她快睡熟了，便轻轻收回手，依旧保持着那拳的距离，连翻身都放得极轻。帐外的风声渐渐小了，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火星声，和两人渐渐同步的呼吸声，在寝殿里织成一片安稳的暖。
祁星黎睡得很沉，梦里没有叛乱，没有兵戈，只有江南的秋阳，和铺在“知味斋”案上的桂花糕，甜香漫了满巷。而身侧的肖简臣，直到确认她的呼吸彻底平稳，才缓缓闭上眼——他的眼底映着帐内的微光，藏着一份无需言说的妥帖，像守着一捧易碎的暖，不敢有半分怠慢。